李庆成登高眺望,见离黑甲不远的山头,又有一处兵营,又问:“小舅,那里是什么地方?”

韩沧海答:“是江州侧军的预备营,这支队伍共计一万五千人,农忙时协助城周耕作,农闲时则领一半俸饷,于丘陵上操练新军,每年予以考核,若能过关,则编入黑甲军内。”

李庆成缓缓点头,若有所思,下了观远哨塔,笑道:“这倒是个好办法。”

韩沧海说:“那处小舅特别派了一人操练,此人名唤何进,是名文官,但熟读兵书,胸中丘壑不在我之下,当朝大学士王旭门下出身,先帝还在位时便派来协助我。”

李庆成手指头略动了动,方青余会意,与他尾指轻轻一勾,二人不着痕迹地松开,打完暗号,方青余便笑道:“韩大人,我在这附近走走可好?”

韩沧海颔首道:“方大人请自便。”

李庆成与韩沧海一路走过军营外侧,李庆成问:“何进,是什么人?”

韩沧海答:“何进这些年中,与我情同手足,为人直率易相处,前些天听得你到江州,本也要亲自来效忠于你,但此刻新兵操练迫在眉睫,我便让他过几日,分派好事后再来听你命令。”

李庆成缓缓舔了一圈嘴唇,似笑非笑地看着韩沧海。

“怎么?”韩沧海眉毛动了动:“又有什么坏念头了?”

“没有。”李庆成想到韩沧海年过而立还未成婚,心内有种隐隐约约的奇异感觉。

方青余转出兵营,当即一撩袍襟,飞跃而起,扎入营外半人高的草里,发足疾奔,冲向另一个山头。

一炷香后,方青余潜入了预备营的营地外,视线一扫两侧哨兵塔。

与黑甲军相反,这里竟是防守严密,四周立着一丈高的尖头木桩,方青余甫一接近便闻犬吠,当即不敢再进半步。

他在营外缓缓绕了一圈,见地面有道不显的泥辙,昨夜一场大雨,泥辙延至山后峡谷。

方青余张望片刻,闪身到山后,循着痕迹上坡,下坡,始终没有离开草丛,以免暴露脚印。

最后他在峡谷边上停了下来,那里有一处新翻的泥土,被雨水浇得泛黄。

方青余凑上前,抬指戳入泥内,拔出闻了闻,一阵血腥气,当即不再怀疑,疾步回去找李庆成。

第43章 燎原火

话说李庆成与韩沧海在军营内巡了一圈,起伏丘陵挨着眉山山脚,韩沧海牵了匹马,说:“这是前年西域送来的名马,小舅已为你养好了,名唤‘’,准备来日让你骑着它进京。”

李庆成不禁赞叹,只见那马浑身火红,一缕马鬃金黄,双目乌金发亮,犹若神驹。

韩沧海笑道:“此马日行千里,西域的汗血马中,上千匹野马才出这么一头,乃是马王,你试骑看看?”

李庆成翻身上马,韩沧海松了马缰,任外甥在营内转了几圈,李庆成喝道:“驾!”继而一抖缰绳,燎原火犹若一团卷着金辉的红云,冲出了黑甲兵营。

韩沧海一个唿哨唤来坐骑,披风在风里飘扬,骑着踏雪乌骓追上李庆成,二人一前一后,驰出眉山外平原,沿着滚滚而来的寒江乘风飞驰。

最后,李庆成在江边停了下来,躬身捡江滩上的鹅卵石,韩沧海斜斜倚在一块岩石上,对着江水出神。

“小舅。”李庆成远远道。

韩沧海抬眼询问地看着李庆成,那温暖的目光令李庆成觉得安心而沉稳。当真是风度翩翩,君子如玉,李庆成所见之人,方青余轻浮不羁,张慕沉默冷漠,唐鸿性格迟疑,纵是从小到大所认识的人,包括亲父李谋,都及不上韩沧海。

韩沧海儒雅英俊,黑锋似的浓眉,深邃的眼神,鼻梁高挺而双唇温润,盔甲下的胳臂肌肉强壮可靠,最难得的是双眼时刻带着温暖的笑意,不管对平民,兵士还是皇子,俱一视同仁。

他不像方青余少年意气,锋芒毕露,也不像张慕般阴鸷沉默,积年的征战,武学化为日久沉淀后成熟的男人风度,浩瀚如海。

李庆成把石头扔进江里,激出一个细微的浪花:“你什么时候认识何进的?”

韩沧海想了想,说:“随你父亲征战天下的时候,怎么突然问这个?”

李庆成:“怎么认识的?”

韩沧海哂道:“吃醋了?”

李庆成道:“没有,就随口问问。”

韩沧海道:“攻伐扬州时,前朝有一位将军手握重兵,镇守玉璧关,受了匈奴人挑唆起兵作乱。当时先帝在西川,剩我守着江州以及江南扬州一带,那人长驱入关,王军腹背受敌,若不及时北上拦住这股军队,先帝便会陷入极为棘手的境地。”

李庆成:“你抽不出身么?”

韩沧海摇头道:“当时江南未彻底归顺,我若北上,只恐再度生变。”

李庆成:“后来呢?”

韩沧海道:“后来何进带了五十人,押着十万两银子北上,截住那名边关重将,言道来投,得那人言听计从。潜入军营后离间那戍边大将与其心腹,夤夜兵变,除去这一心头大患。你可知其人心腹是谁?”

李庆成缓缓摇头。

韩沧海道:“就是方皇后的长兄,方卓歌。”

李庆成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韩沧海道:“何进与我出生入死,有数度救命之恩,来日起兵时,因他自请与你随行,小舅已经准了,你可多听听他的意见,但不可尽听,凡事须得有所取舍。”

李庆成听得暗自心惊,何进会不会已投向朝廷?心内七上八下,却欣然道:“正好缺个谋臣。”

韩沧海莞尔道:“庆成,只怕你心里大不以为然,罢了,待得见过才知。”

李庆成被韩沧海说破,也知心思瞒不过他,遂道:“何进这人,一定可信?”

韩沧海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李庆成嗯了声,缓缓点头,韩沧海反手抽出背后百炼乌金棍,握在手里掂了掂,随口道:“用人不疑……张慕成,出来。”

李庆成心内一凛,张慕从一块江边岩石后转出,与韩沧海距离足有五十步,江边水流哗哗作响,韩沧海又是背对张慕,这样也能发觉有人埋伏?!当真了不得。

韩沧海不转身,问:“既是心思磊落,又缘何鬼鬼祟祟?张慕成,有何顾忌?”

李庆成不悦道:“让你在家里休养,怎么又出来了?!”

张慕没有回答,站在江边,反手拔出背后大刀。

“向你讨教。”张慕说。

韩沧海不以为意,乌金棍一头斜斜驻地起身:“你现在不是我的对手,张慕成,锋芒太露。我且问你,先前上了何处去?为何不声不响就回来了?”

李庆成心里七上八下,顾忌颇多,在韩沧海背后连使眼色,示意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张慕明白了,但以他的性子却不会撒谎。

张慕:“无可奉告。”

韩沧海一哂,倒也不难为他,手握乌金棍想了想,正要出言时方青余一个俯身,潇洒地从坡顶滑下江边。

“跑这来了,让我一顿好找。”方青余笑道:“咦,你也来了?”

方青余与张慕来了,李庆成当即道:“不早了,大家都回去罢。”

韩沧海注视张慕,斜眼一瞥,见方青余武靴上满是黄泥,却不发问,缓缓点头,带着三人回军营。

当夜李庆成回府,晚饭后便关起门议事,方青余与张慕分立左右,李庆成取出包裹,仔细对照。

“不是小舅麾下的亲兵。”李庆成说:“护腕是白铁,青哥,你发现了什么?”

方青余将日间查探所得说了一次,李庆成蹙起眉头。

“我觉得那个何进,多半有鬼。”李庆成说:“但看小舅那模样太信任他了。”

“你。”李庆成继而冷冷道:“张慕,你为什么不听我吩咐?”

“不听吩咐以后就别再跟着我了!”李庆成动了真火:“今天局势未明,你怎能贸然在小舅面前现身?险些坏了事,幸亏这事与小舅无干系。”

张慕沉默站着,一句不答。

方青余道:“先下手把何进诛了么?”

李庆成道:“我也不清楚,小舅和他是过命的交情,一切还未定下来,我觉得咱们该先去打探你白天发现的东西。”

方青余点了点头,李庆成说:“三更时去,别惊动了任何人,现在先各自睡会儿。”

方青余愕然道:“你也去?”

李庆成:“不然就算发现了尸体,你还把它背回来看么?”

方青余只得回房歇下,张慕出外带上房门,安静站着。

未几只听李庆成在房里长叹一声。

“哑巴,不求你帮忙,别坏我的事成不?”李庆成如是说。

张慕沉默良久,最后点了点头。

三更时,方青余闪身出外,站在后门处,李庆成打着呵欠来了。

“怎么走?”方青余道。

李庆成:“沿早间的路出城,我跟得上你,到需要翻墙的时候你拉我一把……”

方青余牵起李庆成的手,张慕跟上一步。

李庆成转头道:“你别跟着。”

李庆成走出后门,张慕又跟着出来。

李庆成深吸一口气,问:“张大人,给你下跪磕几个响头?”

张慕转身进去了。

月上中天,将丘岭阴影投在壑中,方青余轻身落下,李庆成侧身滑落,方青余一臂微抬,使了式柔劲,轻轻接住李庆成。

“就在这里。”方青余嘘声道。

远远兵营内传来犬吠,李庆成道:“那处能挨近点不?”

方青余迟疑摇头:“太危险了。”

李庆成道:“先看看里头埋的什么……”

李庆成与方青余合力扒开泥土,里面埋着一具士兵的尸体,月光照在那死尸狰狞半腐的脸上,现出一只凹瘪的血洞。

缺了左眼。

方青余把尸体下巴掀起些许,清去它胸腹处掩盖着的泥土,身上伤痕累累,尽是狼爪印,脖颈处更有一道刀痕。

“他是被杀的。”方青余小声说:“逃回来的时候还没有死。”

李庆成说:“那么何进为什么要杀他?”

方青余说:“我猜他只是个通风报信的,假设他得了何进的命令,与山里狼王接头,驭狼人第一次偷袭咱们没成,这家伙眼珠子也被你的鹰啄掉了。”

李庆成喃喃道:“对,狼王说不定拿他泄愤了。”

方青余点头道:“你看这些伤口,应该是被狼群撕咬了一番,逃回来,又被何进杀了灭口,以防消息泄漏。”

李庆成看得心惊,道:“先埋上。”

方青余道:“不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