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阙秋 第42章

作者:蛾非 标签: 古代架空

若是真能织出来,应该是一匹不错的锦缎。

这样想着的严玉阙拿着那个花本走到还趴在地上没有起来的人跟前,「你要不要紧?」

那个人听到声音,但没有动静,于是严玉阙又问了一遍,对方才似乎极其不情愿地把头抬了起来,然后那张面容把严玉阙给吓了一跳。 难怪刚才那些欺负他的学徒要叫他丑八怪……

这人和那些学徒的年纪差不多大,十七、八岁的样子,但个头明显要小些,让严玉阙吓 了 一跳的是这个学徒的脸似乎受过什么很严重的伤,整个左脸都坑洼不平的,右边脸上也有一些伤痕,几乎看不出他原来是长什么样子的。

此刻因为刚才摔在地上的那一撞,脸上沾了灰土,鼻子还流着血,脏兮兮的看起来恶心。

严玉阙本来要伸手拉他起来的,但在看到他的样子后,不由一愣,伸出去的手也停在了半空,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那个学徒一起身就从严玉阙手里抢回花本,抓在手里紧紧拽着,脑袋则深深低着,像是知道自己样子丑陋不想让旁人多看两眼似的。

是人自然喜好美好的事物,漂亮的缎子,漂亮的女子,严玉阙也不例外。

以往碰到这样的人总会退避三舍,免得污了自己的眼睛,刚才这人又摔在地上,一身的灰,恐怕扶他的时候还脏了自己的手,但严玉阙的视线总离不开他手里的花本,觉得能有心编结出这样一幅花本的人,应该是心思精巧的人,这和他的外貌是没有太多的关系的。

严玉阙抬头看了一眼那几个站在台阶上一脸戒备望着自己的学徒,伸手按在那人的肩膀,「也难怪他们会嫉妒你的技艺,身为挑花工,连自己的心血都不懂得保护,可想而知又能编出怎样了不起的花本?」

手下的肩膀像是被微微撼动了那样颤了一颤,那个学徒缓缓抬起头来,还是一脸的脏污,但是望过来的眸子却墨如点漆,清澄明净。

站在台阶上的几人听见严玉阙变相训斥他们,不由怒道,「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在这里教训小爷?」

话音刚落,就听到身后有人训斥他们,「严大人说的没错,好好的技艺不肯学,整天整些歪门邪道的欺负人!明儿就收拾包袱回去,我们程家教不了你们几个丨」

一见来人是程家当家,再听那人称呼这个人为「严大人」,那几个学徒便知是阅祸了,刚才还气焰嚣张的几张脸立时垮了下来,哀声求饶,「老爷,我们只是和他开个玩笑,不是故意要欺负他……」

程家当家初时见面看着年纪还小又笑嘻嘻的,给人很亲和的感觉,但这个时候,一家之主的威仪便就表现了出来,他一甩衣袖手指小楼的后门,「收拾东西,别让我找护院动手!」

那几个学徒见求饶不成,也改变不了程家当家的决心,只能垂着头丧家犬那样夹着尾巴悻悻走了。

被欺负的学徒见程家当家向他们走来,抱着花本一个劲往后缩,声音小小地嗫嚅,「其实他们只是和我开个玩笑,爷不必赶他们走。」

程家当家却是肃着脸色道:「你别替他们说话,我其实早就知道了他们几个本事不学就知道欺压其它学徒,只不过之前没这么过分,所以我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计较,今日他们几个实在太过分太无礼了!」

程家当家说完,那个学徒也没应声,就一个劲缩着,反倒像是严玉阙和程家当家在欺负他一般,见状,程家当家有些无奈的轻笑出声,「大人不要见怪,他就是这样,小心翼翼的,也不和其它学徒多说话,但师父说他在编结花本这一技艺上很有天赋,将来必有所作为。」

严玉阙又看了一眼他手里的花本,道:「是啊,好好学,学成之后来京城绫锦院找我,绫锦院里就需要你这样的人。」

这话不由被程家当家嗤嘲,「大人不愧为大人,直接就在别人的地盘上抢人啊……」然后转向那个学徒,「听见没有?好好学,大人可是在绫锦院里给你留了一席之地呢。」

那个学徒像是收受不起这样的夸赞,用力摇了摇头,依然还是声音很小地嗫嚅,「我、我身上脏,师父也马上要来看我的功课,我、我先进去里头了……」说完一个转身就落荒而逃似的跑了。

之后严玉阙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也不是真心惜才到要在别人的地方抢人,其实说的很多都是客套话,况且谁知道几年之后此人的技艺是不是真的能成气候?  确认了程家所制造的锦缎都没有问题后,严玉阙又盯着人将其全部装船,故而比原定计划在苏州多留了两日,启程返回京城的前一晚正好是中秋夜。

抬头一轮明月,万家团圆,但严玉阙却独自一人在这里没办法赶回去过节,心里虽然没有太多的寂寞,但也因为周遭的气氛,少许有那么几分低落。

待在房里也没事,严玉阙就让人送些点心和酒到织坊的湖心亭,他一个人便边赏月边独酌,也有一番滋味。

但是到了湖心亭,却发现已经有人在那倚着围栏举目望月,柔和的光华下,严玉阙看到 有什么精光一闪从他脸颊滑了下来。

约莫是听到了脚步声,那人回头,却是前几日在织坊里帮过的那个面容很丑的学徒。

严玉阙不由奇怪,「织坊应该是允了你们回去过节的,你怎么还留在这里?」

那人低下头,用袖子抹了抹脸,轻声道:「我没有家人……」

严玉阙心里「咯噔」了 一下,知道自己无意中戳到了人家的伤心处,但他从来不是一个懂得安慰别人的人,哪怕错是因他而起。

但又觉得这个人很可怜,脸长成这样,连个亲人也没有……

头一撇,严玉阙看到凉亭的石桌上放着下人按照他的吩咐备好的酒和下酒菜,下人还很贴心地准备了一盘子月饼,于是严玉阙走了过去,从盘子里取过一个月饼递给那个学徒。

「一个人在外格外辛苦,这个给你……我也一个人,不嫌弃的话就陪我坐会儿,聊两句?」

那个人接了那个月饼,却是愣住很久都没有反应,背着光看不清楚他脸上那些伤痕,只有那双眸子,宛如这荷塘,水面倒映着月光,粼粼闪闪的,彷佛有天上的星子落在里头一般……

◇◆◇

「你知道被一个自己恨之入骨的人关心是怎样的感受吗?」

琉琦捋了下垂在身前的发丝,沉了一口气,「偏偏那个时候,因为你那句到绫锦院来找你,让我心里那个报复你的计谋完整了起来……」

听着琉埼娓娓道来,那些沉睡在深处的记忆才慢慢翻了出来,不过这段记忆并不模糊, 因为那个学徒坑洼的脸实在让人印象很深。

「所以你那个时候是易了容的?你一直不敢抬头,也不敢大声说话,不是因为你自卑,而是怕我认出你来?」

琉琦点了点头,「我化成那个样子,本意是想不要太过引人注目,不过因为那张脸,确实受了不少欺负……」说道这里顿了一顿,有点点水光在他眼眶里汇聚,琉琦微微撇开脸 去,过来一会儿才眼角红红地转了回来,「但我真心感谢那个晚上,你在凉亭里递给我的那个月饼,说起来,那还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吃到寻常人家做的月饼,天香阁里虽然什么都有,但……」琉琦没有说下去,转过身往榻上一倒,扯过被褥将自己的脑袋也包了起来,声音闷闷地传出来,「你回去吧,我还要再睡一会儿。」

严玉阙站在那里没动,那一瞬间,他似乎能感受到琉琦心里的波动。

出身在那种地方,就算受尽羞辱、就算心里再怎么不愿意,也要面带笑意去应对各种恩客,而就算离开了那种地方,他心里也还抱着难以纡解的仇恨,身边没有亲人,背井离乡,在那种情况下,却被一个自己恨着的人用一点点小恩惠所感动,那种动摇以及懊恼,都清晰无比的传达到了严玉阙这里。

于是严玉阙的脑中突然有个疑问,就好像琉琦说的,因为那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觉得自己内心深处也许还有不为人知的柔软的那一面,那么琉琦呢?

缓锦院里温和亲近的刘先生,锦麟布庄冷静淡漠的掌柜连五,还是床榻间妩媚多情的琉琦,在这些之外,是不是还有一个真正的他被埋葬着?

只是严玉阙想不出来那会是怎样的一面,就如同他其实也并不清楚琉琦所指的自己心里柔软的那一处究竟是什么……

在他看来,那个时候对琉琦做的那些事,无非是出于同情,出于怜悯,再多的也没有了,或许换了一个人在那,自己依然会这么做……

◇◆◇

郡主的陪嫁织物都已经准备妥当,那件霓裳羽衣琉埼也没有要拿回去的意思,于是严玉阙理所应当地留了下来,全部清点完毕之后,严玉阙将清单送到了徐大人那里让他过目。

于是晚膳的时候,徐大人便又再次提起了严玉阙和徐柔的婚事,严玉阙没办法把自己身体的问题实说,只能含糊其辞地答应了下来。

晚膳过后,陪着徐柔在庭院里走走,走到僻静之处时,徐柔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来, 眼神幽幽地盯着严玉阙,「大人心里……其实并不想和柔儿成婚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