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起来,跨出池子,背对着乌见浒拿了衣袍一件件穿上。

乌见浒的视线停在他背上——格外漂亮的线条弧度,覆着薄薄一层背肌,肩胛骨好似对称的翅膀,要助他展翅远去。

乌见浒低头咳了两声,覆在唇边的手掌上咳出一滩血,他立刻背手抹去嘴角血渍。

容兆闻声望过来,满脸紧张:“怎么了?”

乌见浒沾了血的手没入热池里,冲去痕迹:“无事。”

容兆不放心,不肯再走,坚持留下来陪他。

乌见浒无奈,稍待了片刻,便也起身:“走吧。”

容兆直直看着他,乌见浒拿了件中衣披上,伸手一捏他的脸:“傻了?真没事。”

容兆压下心头担忧,一言不发地帮他将衣袍穿上,最后上前一步,抱住了他。

乌见浒侧头,将人回抱住:“宗主这是在与我撒娇?”

“有事就跟我说,不要瞒着我。”容兆的嗓子有些哑。

乌见浒吻了吻他的脸:“好。”

之后他们回去殿中,容兆手拟宗主令。

神恩大殿中出的事,包括奚莫华之死,他不打算再对下隐瞒,直接将当年种种公之于众,也公开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宗门上下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自不用说,他手刃一众长老,屠尽宗门精英弟子,事情传出,更叫仙盟其他宗门震动。除了觉得他疯了,大多数人唯有不寒而栗,容兆如今剑道修为之强,真正已是天下无敌,而他本人更如煞神降世,若对上他,生与死或都只在他一念之间。

听着外头来的消息,乌见浒不由失笑:“说你疯癫成魔,屠尽了宗门精英弟子,元巳仙宗根基大伤?”

“一等弟子中,尚有众多前途大有可为者,皆是元巳仙宗精英弟子。”容兆淡道,“至于那些人,我给过他们机会,是他们自己不识趣。这些年他们自诩长老亲传弟子高人一等,在门中仗势欺人,腌臜事情没少做,一并料理了倒是清净。”

“你这样,别人都要怕了你了。”乌见浒提醒他。

“随他们。”

让人敬他怕他,总好过再不自量力来算计他和他身边人。

容兆如今唯一在乎的,只有他的道侣。

乌见浒的身子更不好了,入冬以后天愈冷,于他也愈难熬。

医师看了无数,却无济于事,容兆失望下将人全部赶出了紫霄殿,再不许旁人靠近乌见浒。

如今他就是这样,阴晴不定、反复无常,也不耐压着脾气,一点小事惹了他不悦,总有人要倒大霉。若无乌见浒时时在旁安抚,在神恩殿大开杀戒的那日,他早已如传闻中那般堕魔。

其实也好不了多少,乌见浒日复一日地衰弱,于他便是日复一日撕心裂肺地折磨。

他俩之间,总有一个人要先崩溃。

说了几句话,乌见浒咳嗽起来,又咳出了血。

容兆不让他瞒着,后头他便没再隐瞒,也瞒不住。

他伤的不仅是丹田,还有周身元气,金丝雾蕊已经没有了,没有任何药能救他。当年他母亲便是这样,无论他再如何努力,终究留不住。

容兆接过染血的帕子,捏在手心里收紧,耷下的眼睫挡去了眼底情绪,半晌未动。

还是让罪魁祸首死得太简单了——

那日他特地将苍奇留到最后,挥剑将之凌迟,依旧不解恨。苍奇嘴里重复诉说的情意他一句也听不进去,所谓的情意与他何干?别人对他有情他就必须回应吗?否则就要报复在他道侣身上,凭什么?

乌见浒拍了拍自己的腿,温声示意:“过来。”

容兆将帕子扔了,勉强压下心头浪涛,靠过去躺下枕上他,侧过身,双手环住了他的腰。

乌见浒手指插进容兆发间:“在想什么?”

半晌,抱着他的人闷声道:“想你几时能好起来。”

乌见浒给不了承诺,只能道:“天无绝人之路,我命硬,老天都不收。”

容兆全无说笑心情,与他沉默相拥着。

也不过片刻,乌见浒又咳了起来,几乎喘不上气。容兆慌忙起身,着急为他拍背输送灵力。

看着他吐了满榻的血,明显感知到他的丹田裂缝又扩大了,容兆心急如焚,不断以灵力送入,却也无用。

乌见浒捉住他的手,疲惫道:“算了,别浪费灵力了,歇歇吧。”

容兆手臂落下,垂首默然不语。在乌见浒想触碰他时忽而抽了手,抬起通红双目,终于崩溃失态:“你当初让我受那一下就是了,我根本没让你替我挡,谁要你自作多情做多余的事情,你现在这样你让我怎么办?!”

乌见浒却问:“如果反过来,你会替我挡吗?”

容兆被他问住——自然会,若那道杀戮之力是冲着乌见浒去的,让他以身相挡,他又怎会有犹豫。

乌见浒重新握住他的手,手上虽无力但坚持不肯放开:“容兆,以为你被混沌之气侵体活下去的那两日,我一直在想,若我能替你就好了。我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在我面前出事,你说我自作多情也罢,我做了选择便不会后悔,从前是,现在也是。”

容兆只觉难过,乌见浒说的话,他的眼神,还有他现在这副模样,所有这些都让容兆分外难过。他踽踽独行了这么久,终于有人能并肩,却只得半程相伴,叫他如何甘心。

气话也再说不口,容兆倾身向前,不顾乌见浒身上污脏,双手揪住他衣襟,抵首在他怀里,无力闭上眼。

那天之后,乌见浒的状况越来越差,时时昏睡,从一开始的几个时辰,到之后一整日、两三日,甚至更长时间。

容兆心知若一直这样,总有一日,这个人便再不会自睡梦中醒来。

他不能接受,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埋在山溪下的桃露酒才酿了不到一年,怕乌见浒以后没机会再喝上,容兆提前挖了一坛出来,在某个夜里乌见浒于浑噩间睁开眼时,倒出了两杯。

“你只能喝一口,尝个味道。”

他在乌见浒身旁温声道,可惜乌见浒现下这样,他们的结契大典也办不成了,要不这酒还能做合卺酒。

乌见浒靠在他怀中,浅尝了一口,味道很淡。

不知是乌见浒已失了味觉,还是这酒酿成的时间太短,本就寡淡。

但也确实是桃露的味,若再等个两年,必能酿成,可他已没有时间了。

“等之后酒酿成了,你再喝吧,我上回酿了十坛,足够你喝很久了。”乌见浒轻声说着,试图想给容兆一点安慰。

容兆倒酒进嘴里,喉间蔓延开的唯有苦涩:“十坛酒就算能喝再久,我一个人喝又有何意思,也总会有喝完的那一天。”

这样的安慰,于他没有任何意义。

乌见浒不再说话,靠着他,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容兆慢慢将杯中酒喝完,清辉月色落进大殿里,滑过他指间,始终抓不住。

最后一滴酒倒进嘴里,他将手中酒杯扔下地,砸碎了那片月光,在这一念之间,做出了决定。

这一次乌见浒昏睡的时间再被拉长,期间偶尔睁开眼,与容兆说上一两句话,又迷蒙睡去。

最后容兆给他喂了还魂丹,他终于彻底清醒时,方才意识到,他们早已离开了元巳仙宗。

周围云雾渺渺,巨树通天,神玉闪烁不停,耀目金芒近在眼前——

是天极峰顶。

而容兆,安静坐于他身侧,仰头看向前方神树顶,目光里凝结了最深沉的黯,仿佛空无一物。

“为何要来这里?”乌见浒艰难出声,即便醒来,不过吊着最后一口气,回光返照。

容兆的目光转向他,映着那片金芒,变得柔和:“你醒了。”

“我又睡了很久?”

“是啊,很久,”容兆轻声呢喃,“乌见浒,你要不要去走成神路,我放你去,你去吗?”

无声对视,乌见浒想触碰他,却实在无力抬起手。容兆主动靠近,握着他手掌抚上自己的脸,听他道:“傻不傻?”

“我认真说的,”容兆坚持问,“你去吗?”

“不去,”乌见浒不肯,“你明知道,我不会去。”

容兆却道:“我要求你去呢?你当日来元巳仙宗时说,以后无论我想要什么,你都满足我,今日我要你去走通天成神路,你要食言吗?”

乌见浒慢慢抚摸他面颊,只觉容兆似乎清瘦了不少:“我是答应了什么都满足你,但这件事不行。当日我让你去走,你说侥幸走上去了能不能活下来也不一定,现在也一样。何况我如今这样,别说走上去,只怕用爬的,都难爬到树顶,有何意义?

“你自己说的人各有命,你不会为了成全我选择去送死,又何必提出这样的要求,”最后一句,他的拇指按在容兆眼尾,“若我能答应你,又何必将自己折腾成今日这副模样?”

容兆闭起眼,深重的无力和绝望彻底淹没他,明知道乌见浒不会答应,又不甘心,到这一刻才真正尘埃落定。

“那便这样吧,不能同生,我们便共死,”他的嗓音坚定下来,睁眼定定看着眼前人,“这个要求,你不能再拒绝我。”

他眼里的悲伤也淹没了乌见浒,仿佛再说“不”,便是对他最大的残忍。

长久僵持后,乌见浒只能点头。

若最终无路可走,不若共许来生。

容兆释了剑,剑尖所指方向,是头顶的通天神树。

他没那么好心,他从来就是个疯子,救世却害了乌见浒性命,那便让这个世界为他们陪葬,谁也不无辜。

十成剑炁轰然击出,斩向前方巨树。

霎那间山摇地动、宙宇震荡,支撑此方结界的通天神树被连根斩断,逐渐倾塌。

周围山崩地裂、苍穹变色,容兆收了剑,摇摇晃晃跪下,将乌见浒抱入怀。

他在那样毁天灭地的震动中低头,最后一滴泪,落在了无力垂下眼的乌见浒脸上。

第74章 重获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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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九霄天山脚,庆阳镇。

头顶集结笼罩了数日的雾霾终于散去,街边酒舍茶肆陆续开了门,修士们战战兢兢提防了几日,不再见天降异象,终于放下心。

“这北地的天,还真是说变就变。”

客栈里,容兆停步柜台前,问店小二点了几个菜,听着身后一桌歇脚的客人闲聊。

“也不单是北地这里,我听说前几日那场大地动波及甚广,各处都有山川河道倾覆、地势骤变,遮天雾霾持续了整三日,连南地最南端亦如此,瞧着像此界末日了,却不知是因何故。”

“可不是,我也听说了,而且最先发生地动的地方,便是天极峰,这都第二回了,那雾霾也是自天极峰顶漫开的,谁知道那上头又发生了什么。”

“总不能又是哪位神仙降世吧?这阵仗也未免太大了些。”

修士们啧啧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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