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无牵无挂,自可通真达灵、登仙问神。

可他不是。

他本不屑情爱,如今却为情爱所困。

幼时记忆里,他曾许多次在午夜梦回间醒来,见到母亲独自垂泪,那时他便知道情爱并不是样好东西,才会叫他在人前永远笑着的母亲露出那样伤感神态,最终误了前途性命。

他原以为,他永远不会重蹈他母亲覆辙。

到底他也逃不过七情六欲,注定走不上这条成神路。

乌见浒挣扎爬起来,在浑噩间恍惚看到前方云山雾海中那人的影子,下意识飞身而上,撞进那一片金芒里,狼狈跌倒在地。

头顶的通天神树遮天蔽日,枝叶震颤,簌簌响动。

他疲惫阖眼,倚着树干半晌不动,直至那道金芒将他完全覆住。

识海却在这一刻翻江倒海般震荡起来,剧痛席卷而下,几要将他身体绞散。他勉力抬眼,以剑尖点地强撑站起来,剑意向着四周扫荡,噬骨之痛停了一瞬,随即又铺天盖地而下。

乌见浒仍在醉生梦死中,痛意让他本能挥剑抵挡,剑意狂乱肆虐,毫无章法,更似发泄。

直至四周带起的风浪将他掀出,身体拍在山石上,狼狈滚落,吐出大口鲜血。

乌见浒趴在地上,粗重喘气,良久才缓缓抬起眼,被醉意侵蚀的双眼终于逐渐清明起来,仿佛明白了什么。

方才那一刻,他靠向神树时,便已在无意中将其唤醒,神树却认出他并非真正上神,不肯接纳他——

因他识海中那枚契印。

上神当初降临此界,是一人而来,他本无道侣,识海中自然不会烙下契印。

故留有契印之人,绝无可能被这神树接纳。

通天成神路可走,前提是,抹去识海中契印。

而唯一的方式,只能是,另一方身死。

那样耀目的金芒凝在乌见浒结了血丝的眼里,掩去了其下所有激烈翻涌的情绪。

乌见浒跌跌撞撞爬起身,抬目望向云海至顶端、神树接天处,久久不动,有如入定。

惊雷轰下,大雨磅礴而至,他闭上眼,任由暴雨将他浇湿、淋透。

脚下地动山摇忽起,山石跌落,他亦一动未动。

再站不稳时,便随之一起自山巅滚下。

他甚至没有动用灵力,在不断天旋地转中滚落下山,身上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及至停下,如残叶坠落半山间。

乌见浒昏死过去,或许还做了一场梦,梦里依旧没有见到他想见的人。

却梦到年幼时母亲的一声叹息,她说,情爱的滋味,终究只有自己尝过才会知晓。

那时他懵懵懂懂,不屑一顾,今日才似真正明了。

再醒来又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挣扎睁开眼,暴雨已停、地动复止,山间煦风和日,峰顶通天神树仍在金芒中隐现。

忍着身上不适坐起,他背靠身后山石喘息片刻,四下望去,目光倏尔停住。

身前不远处的峭壁上,有石碑暴露天光之下,碑面平展,如同被人一剑削下,以灵力刻了字——从前并未见过,或是藏于峭壁之后,被先前那场地动带出,才终于重见天日。

乌见浒撑着剑起身过去,抬手慢慢拂去碑上尘埃,下方字迹显露——

【仙剑成法,无他无我,

此路通天,留以后人,

愿许人间,比翼白头。】

他的掌心按上石碑时,识海中多出了一段留在这石碑上的记忆。

上神当年并非陨落此间,是他在这里结识爱侣与之结契后,主动放弃了回去。

上炁剑法确为仙剑之法,由上神所创,本是一人剑法,后受道侣启发改为双人合剑,才最终练成大圆满境界。

本该是一段佳话,却在三千年前被有心之人利用——所谓的战神拾得了上炁剑法之剑谱,或许也看过这石碑中的记忆,为集齐神玉搅动人间风雨,后又后悔,做出救世之态,反而博得个战神的美名,流传至今。

真正的欺世盗名之徒。

乌见浒垂下的眼眸间尽是寒意,忆起那日在川溪岛上的棺椁中,看到的那两副尸骸,原以为是那战神修炼时走火入魔,误杀了道侣,如今想来,更如他主动为之。

幻境种种,今日终于有了答案——

杀道侣、除契印,为走通天成神路。他们再入幻境时生出的那些不适情绪,本就是当初之人的心魔。

将人杀了又后悔,可怜可悲更可恨。

所谓幻境,不过是由那位自爆之前留下的一点执念构织而成,恰好他与容兆同是剑修,又与当初之人灵根相合,才被幻境选中,重演当年之事。

更可悲可恨的是,他却受了蛊惑,走上了同样的道路。

分明平生最憎恨之人是乌曹,他若欲成神,却要做第二个乌曹。

乌见浒松开手臂,自石碑上无力垂下。

沉默之后,他忽而放声大笑,疯癫若狂。

元巳仙宗。

下方管事正禀报半月之后宗主继任大典的筹备情况,容兆坐于案前随意地听,侧着头微微敛目,貌似走神。

历时近一年,紫霄殿重新建成,如今战事已了,继任大典之事才终于提上日程。

“这是大典当日的流程,请宗主过目。”

管事将流程单呈上,容兆却未接,闭目半晌才睁眼,摆了摆手:“你们看着办便行,不必我亲自过目。”

管事应下,犹豫又问:“按着惯例,宗主继任是要给仙盟各宗门送请帖的,南地那些宗门是否还要送去?”

“既已达成和谈,自然要送,”容兆道,“至于派不派人来观礼,是他们的事。”

“那灏澜剑宗……”

“灏澜剑宗已被逐出仙盟,不必理会他们。”容兆的神情愈淡。

管事应下。

将人打发了,又有他的侍从来,禀报才收到的消息。

“灏澜剑宗内部传出消息,他们宗主已死,宋长老将接替宗主之位,不日就会对外宣布。”

容兆垂下的眼眸微抬,望过来的目光幽深:“何时出的消息?”

“就这两日,”侍从小声道,“说是原任宗主本为半妖,又弑父夺位,不堪任宗主位,已被他们依宗门规矩清剿,还传是那位宋长老的亲传大弟子常春得的手,言说他才是真正的剑修天才,天资还在乌宗主之上,摆明了为宋长老上位造势。”

容兆问:“假的?”

“假的,”侍从肯定道,“乌宗主始终未露面,他们是赌他不敢现身了,先拿了宗主位再说。”

容兆方才那一瞬收紧的手指松开,他自然知晓是假的,契印还在,那人必然还活着,他却依旧被扰乱了心绪。

略一思索,他冷声吩咐:“去与池睢说,让他设法将那宋长老的大弟子除了,你们配合着,看如今临沧宗与徽山派哪边更占上风,便栽到哪边身上,动手之前知会桑小姐一声。”

侍从领命,又道:“观那宋长老透露出来的意思,像是登位后,也想以灏澜剑宗宗主之名与我们和谈,希望灏澜剑宗能重回仙盟。”

“不谈。”容兆掷地有声。

庆阳镇。

天恩祭过后,这座城池虽不及往昔热闹,但如今世道不平,来这北地避难朝圣者,却也不少。

酒肆之内,过路修士在此落脚吃酒闲聊,都在说着前几日天极峰顶上的异象。

那一处本就终年明霞如织,前些时日更有金光降世,有人试图上去一窥究竟,却被结界拦下没成。

后又生出了一场地动,谁也不知那上方发生了什么,之后没两日,那道金光终于消散。

之后再有人上去看,又与从前一样,峰顶一片荒芜,什么也没有。

众人啧啧称奇,天极峰顶留有登天之路的传言古已有之,说起来却从无人当回事。

今次也一样,言说又是哪位神仙降世了,众人一阵哄笑,便带过去不再议论这些。

话题一转,却又说起东南两地的纷争——

“像是商洛城里的和谈终于谈成了,据说东大陆那些宗门狮子大开口,南方盟这次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还不能不答应,签下和谈协议后这段时日陆续都回去了南地,东边各人也都回了宗门,总算能太平下来了。”

“我看难,南地那些人自己现在不正打得热火朝天的,要不能痛快答应东大陆宗门提的那些苛刻条件?而且灏澜剑宗甘心就这么被逐出仙盟,成为众矢之的?不会想着再做点什么?”

“那不然呢?他们那位宗主据说至今未现身,灏澜剑宗内部一堆人等着争宗主位,哪还顾得上别的,不过宗主大印不到手,谁上位都是名不正言不顺。”

酒肆一角,乌见浒独坐墙边,自斟自饮,犹在醉梦间。

断续闲聊声不断传来。

“说起来那位也是能耐,一个半妖,竟能得天下第一剑宗的宗主位,挑起两地大战将世人耍得团团转,若无元巳仙宗力挽狂澜,如今天下情势如何,还真不好说。”

“还是云泽少君高义,不求回报倾力襄助其他宗门,且他那一手仙剑之法出神入化,我也曾有幸在商洛城的攻城战中见识过,真正是天下第一剑。”

“但不是说灏澜剑宗那位与他剑法同出一脉吗?说起来,他俩不会当真有私情甚至结了契吧?那倒是叫人侧目。”

“你可休要胡言,那都是萧氏的污蔑之词,云泽少君是何等清高之人,怎看得上那种沽名钓誉、诓骗世人的小人。”

好吵。

乌见浒觉得这些人实在聒噪得很,云泽少君、云泽少君——这个名号岂是他们这些庸俗之人能挂在嘴边念的。

那夜山林间容兆的那句“永不再会”却如梦魇,反反复复在他耳边重复。

酒水滑入喉,自嗓子眼一路烧去心尖,烧得他心肝肺腑都在疼。

他晃晃荡荡起身,拎着酒葫芦走出酒肆,迈入对街客栈,上楼时被人拦住。

披头散发、疯疯癫癫的老头凑到他面前,嗅到他身上气息,目露精光,嘶哑嗓音道:“你是半妖。”

乌见浒撩起眼,浑浊目光里露出不耐烦:“滚。”

“你肯定是,”对方说得笃定,“我一闻就闻出来了,你是半妖,我也是。”

乌见浒倚着侧边墙壁,醉意让他没有立刻对人动手,只冷冷道:“那又如何?”

“半妖,”对方呵呵笑,“不容于世,都是该死的、该死的。”

“你才该死。”乌见浒皱眉,目色越冷。

“我是该死,半妖都该死,”老头手舞足蹈,念念有词,“都得死了,别人一个个飞升成仙,连妖都有机会,半妖没有,半妖就该死,不容于世,也不容于天。”

乌见浒耷下眼,未再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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