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仆领命退下。

辰时,容兆下楼。

紫霄殿众聚在楼下院子里,打头的仍是昨日那个小头目,开口便问:“云泽少君,今日我等是不是该入荒漠中了?”

容兆没理他,只吩咐自己的人去备东西,被他当众下了脸的那个不由气愤,提起声音:“宗主交代的任务,事关少宗主性命,云泽少君你如此推三阻四,究竟是何居心?!”

容兆几不可察地蹙眉,终于分了点余光过去。

“云泽少君是不敢认吗?”说话之人高声道,“昨日傍晚你出门去了哪兄弟们可都亲眼看到了!你与那位灏澜剑宗的宗主谈笑风生,一同上茶楼喝茶时,莫不是忘了自己是元巳仙宗人?那位乌宗主谋害我们少宗主的嫌疑洗干净了吗?你敢和他不清不楚?焉知不是你与他同谋?!”

“你们跟踪我?”容兆慢声问。

“怎么?云泽少君心虚了不成?”对方阴阳怪气,嘴里不干不净,不断冒出难听之言。

容兆无动于衷,目光越过他,看向前方被日光拉长的树影。

他的面相本就冷,这么不出声亦不正眼看人时,更似孤高倨傲、目下无尘。

被吵得不耐烦了,他才缓缓开口:“聒噪得很。”

他的眼神一动,侍从立刻会意。

喋喋不休的那个说到正激动处,被一簇剑气打在腿后弯,猝不及防重重朝前跌跪下去,再想起身时,已被人一左一右按住了肩膀,动弹不得。

他目眦欲裂:“云泽少君你这是何意?!”

容兆目露厌恶:“舌头割了。”

“你敢——!”

紫霄殿众齐齐一愕,纷纷释剑释宝器欲要动手,容兆的一众侍从同时抽剑,迅速排出剑阵,转瞬已呈瓮中捉鳖之势。

“你想做什么?!我们是宗主的人,你敢这么对我们,你眼里还有宗主吗?!”

叫嚣声犹在继续,容兆烦得很,上一个说这种话的人,早已成他剑下亡魂。

“你似乎忘了,”他的嗓音寒似冰,“我是宗主的大弟子,这次出来,是以我为首,你今日之言,妄加揣测试图诬陷于我,算得上以下犯上,我就算治了你,宗主也说不得什么。

“至于你们,”容兆说着,冷眼扫向其他人,“若执意与他沆瀣一气,我不介意多惩治几个人。”

话音落,他的侍从上前,长剑在手泛着锋利冷光,步步逼近。

“不!不要——”

那人终于心生胆寒,露出了惧意,却已被人扯出舌头,一剑斩下,鲜红长舌落地,鲜血喷溅。

旁的人被这骇然一幕吓到,松开手,手中兵器接二连三落地,终于怕了。

容兆不再置一词,回身上楼。

至二楼廊下,却碰到停步在此的乌见浒,这人从方才起就一直在这看热闹。

容兆不知灏澜剑宗的人也住这间客栈,也与他无关。

推门进去前,乌见浒将他叫住。

“容兆,你驭下的手段总是这么激烈?”

容兆冷眼瞥过去:“不如请乌宗主赐教。”

乌见浒的眸光微凝,未再多言。

那位景鸿公子,他幼时曾有幸见过,那是位真正的温润君子,待人和善,宽仁有礼。

但容兆不是,容兆的宽宏大度全是装出来的。

他与那位有几分天真烂漫的景小公子也不一样,若容兆真是那个人,便是在遭逢变故后,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半晌,乌见浒目光下移,落至他脚上短靴,提醒道:“脏了。”

雪白靴面上沾了一点污血,浪费了。

容兆神色不动,一句话未说,也未低头看,转身进门,将他打量的视线挡在了门外。

乌见浒莫名惋惜,容兆这样的人,合该不染尘埃与污秽才是。

晌午时分,元巳仙宗一行人启行。

乌见浒带人两刻钟前便已离开,容兆听闻禀报,特地挑了与他不同的道,出城门时却还是碰上了。

乌见浒像特地在此多停了片刻,等他出来。

目光隔着萧瑟寒风撞上,乌见浒已策马过来,拉马急停在他身前。

马背之上,那人潇洒落拓,弯腰朝着伫立前方的容兆伸手示意。

容兆抬眼,对上他深灰眼瞳,看到里头自己依稀的影子。

“上来。”乌见浒道。

僵持数息,容兆终于回手握上去,借力利落翻身上马,跨坐至他身后。

乌见浒莞尔,给其他人抛下句“别跟来”,纵马一路往黄沙漫天中去。

一刻钟后,他们在前方坡地高处停下,容兆先一步下马。

乌见浒跟过来,他人已走至崖边,安静望向远方天际那轮红日。

乌见浒停步在他身后看他:“我昨日的提议,真不考虑?”

“不了,”容兆的声音散在凉风里,“我不想跟你同行。”

“因昨日我说的那些话?”乌见浒问,“我跟你道歉,这次真不是与你作对,也非威胁。”

“既然不是,为何要提?”容兆回身看向他,“乌见浒,你觉得说那些很有意思?”

“我道歉。”乌见浒重复,难得认真。

容兆的眼神依旧是冷的,他在心中叹息,又一次道:“我道歉,真的。”

无言沉默良久,容兆或许觉得没意义,目光落回前方。

乌见浒上前,与身边人并肩驻足,一同看了片刻。

红日孤悬,天光耀目。

与那幻境中同样的场景,在这里却掺了太多复杂纠葛的东西。

容兆忽然转身,拉起乌见浒右手掌,垂眼看去。

掌心横亘着一道狰狞伤疤,是昨日他的云泽剑弄出来的。

耷下的长睫遮住了容兆眼底情绪,乌见浒只觉他周身气势更冷,或者说,他又生了气。

良久,容兆抬眸:“好玩吗?”

乌见浒回握住他的手,轻轻一捏手指节:“还挺疼的。”

“知道疼,下次就不要试探我的底线。”容兆沉下的嗓音里带了警告。

“好,那就不说,”乌见浒从善如流地受教,“要不要同行?”

容兆眯起眼,冷声道:“乌见浒,你打的什么主意,执意要与我同行?”

“我若说只是我想跟你一起呢?”乌见浒道。

“在这荒漠之中,人多确实好办事,但你带的人比我多了一倍不止,若起纷争,也是你赢,”容兆三言两语戳破他的心思,“昨日我问你若最后只找到一株金丝雾蕊怎办,你说再说,其实你早就计划好了,拿我的人当垫脚石,找到东西之后便独吞。”

乌见浒扬眉:“容兆,我有这么坏吗?”

“你没有?”

被容兆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神盯上,乌见浒笑笑,默认了:“有没有人说过,你就是太聪明了,所以总遭人嫉恨?”

容兆彻底失了与他多言的兴致,打算回去,转身大步走下坡地。

乌见浒在身后叫他:“真不考虑考虑?万一我们合作能找到更多金丝雾蕊呢?”

容兆没有回头,抬起的一只手随意朝后晃了晃,再次拒绝他。

之后他们分道,各自扎身入荒漠中。

侍从来问往哪边走,容兆凝视前方远处,难得犹豫。

上一回他孤身前来,因目标是那些异兽,一路追寻异兽留下的气息,虽也遇到了些麻烦,总有个头绪。

今次却不同,金丝雾蕊极其罕见,一季最多开几株,长在绝境之地,想要在这万里荒漠上找到它们,无异大海捞针。

他展开手中荒漠舆图细看。

这份舆图是他们在凉州城中买的,由前人绘制不断修撰而成,却也只有个大致的地貌,毕竟荒漠太大,太多地方尚无人踏足,且在这里,一夕之间绿洲变戈壁也是常有之事。

“去鬼域。”他最终道。

侍从提醒他:“鬼域至今只有人进不见人出……”

“金丝雾蕊既长在绝境之地,轻易不能得,”容兆淡道,“除了鬼域还有哪里能称得上绝境之地?”

他看向舆图上西北角那一片空白处,下定决心:“就去鬼域,不必深入腹地,我们就在那边缘地带看看,若有不对,及时返回便是。”

他这么说,众侍从只能领命。

之后便一路向北,十日后再转往西路,转眼半月。

他们驱灵兽而行,白日赶路,暮色一沉则就地休整,走得不紧不慢,有了前车之鉴,如今便是紫霄殿那些人,也再不敢催促忤逆容兆。

一路过来确实遇到过几次风浪,因他们人多势众,倒没出什么岔子。

也有不长眼的精怪想打他们主意,云泽剑每次出鞘必见血——

有那些自知碰上了硬茬,后悔不迭跪地求饶只求活命的,容兆压着冷意的眉目间却不见动容,剑刺出,鲜血染红黄沙。

他周身戾气日盛,在这杳无人烟的无边荒野上,他连装都没兴致装。

谁让他不痛快,他便让谁十倍百倍地更不痛快。

到这日傍晚,已是他们入荒漠的第十六日,日落之后一行人在一背风侧的山包后落脚,刚歇下,又有不知打哪来的妖精偷袭。

容兆甚至没动身,不消一刻钟他的扈从已解决麻烦。

他自入定中抽离,睁眼看去,目光倏尔一顿。

前方那些倒地不起的小妖正痛苦呻吟,容兆起身慢步走过去,停在其中一人身前。

小妖抬头,看向他,眼含乞求——赫然是乌见浒的那张脸。

“不要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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