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名“点绛”,是昔年苍泽帝君亲手所铸。开炉前帝君问他想要什么样的剑,迟莲认真地考虑了半天,最后许愿一样告诉他,希望要一把刻有绛霄花纹的剑。

帝君看着他,很无奈地问:“就那么喜欢降霄宫吗?要么我直接在剑上给你刻上‘降霄’俩字算了。”

结果剑做出来后,寒铁剑身上竟然真的有一抹淡淡绯影,红中带金,像是满宫盛放的绛霄花瓣的颜色,这把剑也因此得了一个“点绛”的名字。

迟莲一直以为“点绛”只是取个意境,直到那一日他看到帝君体内流出带着金色的血,再回头重新审视这把剑,才恍然意识到,这道浑然天成的金红色,很有可能真的是帝君亲手点进去的。

他的心意总是藏得那样幽微深远,默不作声又无处不在,即使远去了也依然庇护着他。

是夜,金红剑光纵横如电,拦腰斩断了白玉京通往下界的星桥。

羁押在天牢的迟莲仙君强行越狱,只身闯入降霄宫,夺走了苍泽帝君遗躯,叛出天庭,逃往下界。

同一天内,面对着大举围困降霄宫的天兵天将,北辰仙君率领众仙于殿前相候,坦荡荡地侧身让开,示意他们看向正门。

“帝君仙殒,降霄宫已自行封闭,需待下一任仙宫之主出世后方可重新开启。我们也很为难,还望诸位见谅。”

人间不像别的地方,神仙也不可任意来去,唯一的通路只有一座星桥。而神仙若有不得不下凡的公干,必须要到降霄宫求得盖着三才印的路引,方可穿越九天之誓,顺利地降临人间。

亏得北辰仙君那还存着备用的路引,否则迟莲的逃跑计划势必要难度加倍。

他在人间的落脚点说来也巧,恰好就叫微山镇。小镇紧邻着一大片浩渺的水域,当地人称之为南陂塘,里面栽满了荷花,只是他来的时间不好,正值隆冬,满塘中只有枯荷残茎,并不怎么好看。

迟莲风姿出众,走在街上人人都偷眼看他,有胆大的凡人会主动上前搭话,问他从外地哪里来的,是探亲访友还是游山玩水,话里话外都当他是个锦衣玉食的风流纨绔,一看就不像是正经干活的。

迟莲叫他们团团围住,有点茫然,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他唯一的念头只有复活帝君,可是天界尚且没有起死回生的良法,又怎么能指望得上这些朝生暮死的凡人呢?

也许是想的太过入神,他不小心说漏了“起死回生”这几个字,谁知镇民竟然个个恍然大悟,热情地给他指了个方向:“公子说的是花神庙吧?”

“那花神传说传得可够远的,公子也是因为这个才特意来瞻仰花神庙的?”

“花神庙灵验着呢,公子去求个姻缘,保准有一门称心如意的亲事!”

“正好我顺路,我带公子过去!”

迟莲:?

他稀里糊涂地被引到了花神庙。这其实只是一间很简陋的乡间小庙,不知道经过多少年风吹雨打,连墙面都斑驳了,梁柱上红漆剥脱,露出里面木头的本色,神像也是泥塑木胎,花花绿绿的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

庙里香火倒是很旺盛,炉里积了一大捧香灰,供台上有很多果子和糕饼。那与他同行的镇民热情洋溢地介绍道:“别看我们这花神庙小了点,历史可远着呢,本地好几千年前就有传说了。”

真正活了上千年的神仙:“……愿闻其详。”

“从前镇上有一个姑娘,她亲娘死的早,爹娶了后娘,这后娘心肠狠毒,经常苛待她,专门趁大冬天支使到她池塘边洗衣裳。池水冷得结冰,把她的手都冻裂了,鲜血直流,滴在旁边的一片干荷叶上,谁知那干荷叶忽然由枯转青,从水中幻化出一个年轻俊秀的公子来。”

“这位公子原本是一位莲花仙,在南陂塘修炼了三千年,却一直没有突破化形的关窍,偏巧得了姑娘的几滴血,便由精怪脱胎成了一个地仙。”

“莲花仙对姑娘一见钟情,就与她定下了终身,送给她一对玉环作为信物,约定十日后登门迎亲。那姑娘也对莲花仙芳心暗许,高高兴兴地回去等着嫁人,谁知她那后母得知此事,竟然起了歪心思,便叫人将姑娘绑起来,十两银子卖给了地主老爷做妾,又从她身上搜刮出那对玉环交给自己的亲女儿,叫她妆扮成新娘子的模样,坐在家里等着莲花仙上门。”

“十日之后,莲花仙到了这家人门前,但他一看见房中的新娘子,就知道这是个冒牌货,因为他借了姑娘的血才化为地仙,与她自有感应,他又去地主家中寻找姑娘,可是姑娘因为不愿被地主老爷侮辱,拼死反抗,已经被地主活活勒死了。莲花仙明白自己上了当,就将这些胆敢欺骗他的人都沉入了南陂塘。”

“失去了妻子之后,莲花仙悲痛不已,便到处寻访起死回生的办法。他在西海之滨遇到了一位仙人,仙人告诉他,莲花生来便有两条命,如果肉身死去,他的魂魄会寄存在莲心中,沉睡千年后再苏醒。换句话说,如果他愿意用自己的心脏作为盛放魂魄的容器,就可以让他的妻子重回人世。”

迟莲听到此处,心中微微一动,若有所感,蓦地望向供台上的神像,追问道:“然后呢?”

镇民道:“然后莲花仙就真的把自己的心挖出来啦,他妻子复活后也变成了花仙,喏,你看左边的是花神老爷,右边的是花神娘娘。”

“所以说这花神庙求姻缘最灵了,世上哪儿还有比至死不渝更好的姻缘呀……哎,人呢?”

迟莲拨转青玉佩上的莲花,掌心流光一闪,转瞬遁入秘境之中。

湖中荷叶长的比人还高,莲塘深处有一座被金匮玉锁阵保护起来的亭子,迟莲从降霄宫抢出来的帝君遗躯就安置在一方宽阔的白玉石床上。

他站在玉床边,伸手轻轻碰了一下帝君的脸,喃喃自语道:“世上真的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没人回答他,他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但是试一试也不亏,对吧?”

“我觉得这个地方和我们有缘,说不定就是上天的指引。”他说完自己都笑了一声,“我这个神仙当得太不称职了……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帝君。”

“如果真的有用的话,等你回来了,我就带着你去花神庙还愿。”

迟莲无声无息地变回本相,右手召出点绛,将它化成匕首大小,毫不迟疑地照着自己左胸膛扎下一刀。

鲜血狂涌,转眼浸透了他的半边身体,只是有红衣遮挡,看起来并不明显,唯有从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中,能稍稍觑见一丝剜心之痛的端倪。

迟莲满手是血,却纹丝不动地捧着一颗闪着浅红微光、琉璃般剔透的灵心。他小心地把那些从前收拢的神魂碎片包裹起来,看着那些金光在灵心中周游盘旋,破碎成金雾又重组。整颗心最终化作一粒药丸那么大的赤红灵珠,里面是一方小小的莲台,上头安静地栖息着一小团淡金的灵光。

迟莲也没想到他翻烂了书本也找不到的重塑神魂之法,竟然在人间随随便便就做成了,傻站在原地怔愣片刻,抬手匆匆在胸前伤口上一拂,潦草地盖住伤口,就转动莲花佩,再度回到了人间。

这次他提前用了隐身法术,以免浑身是血吓着路人。那赤红灵珠一入人间,便如有灵识一般,自发向远方城池飞去,自动投入了一户人家。

深宅之中,蓦然响起一声婴儿啼哭。

“恭喜王爷,恭喜王妃娘娘!是位小公子!”

喧嚣的喜气立刻连绵不绝地传遍了整座王府,华服男人喜得不住走来走去,孩子一抱出来就凑上去,喜不自禁:“我看看我看看,好,真是个好小子!”

“他娘梦见天上的星星掉进怀里才有了他,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惟明!”

“惟明公允,这名字一听就有台阁气,来日必能成就一番事业!”

庭院无人处,梅花飘落满地,大雪纷纷扬扬。

迟莲扶着树才能站稳,仰头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还真的叫惟明啊……”

他再次拨动莲花玉佩,落回秘境的湖心亭中。

迟莲不是没感觉出自己身上有变化,只是刚才走得太匆忙,无暇细看,此时他低头就能瞥见水面倒影,才终于看清自己的头发从肩头往下已经全白了。

虽说莲花化形的花仙确实有两条命,但剜一次心无异于死一回。迟莲的修为本来就浅,又是越狱又是叛逃,走了这一趟把最后那点法力彻底抽干了,所以才会像凡人一样出现早衰之兆,这也是不可违拗的规则。

一路仓惶流离,迟莲至此终于精疲力竭到了极点,已经没有一点多余的心力再去关注头发白了几根。他就像个四面漏风的纸灯笼,撑着最后一点余火,摇摇晃晃地走到玉床边,俯身在帝君冰冷的唇畔亲了一下。

“这要是在传说故事里,你就得对我以身相许了,知道吗?”

他带着一身新鲜的血气,在了无生息的帝君身侧躺下,怕冷似的蜷缩着埋进了他怀里。

迟莲做了很长的梦,梦里他的神魂跟随着帝君的魂魄,时断时续地看着他生而早慧,又英年早逝,一次又一次地投胎转世,在凡尘中辗转流落百余年。

直到这一世,帝君托生成了一个冷宫里的小皇子,大冬天连口水都喝不上,就去外面树上捏了个雪团子放在嘴里含着,迟莲在梦里看着都觉得有点太可怜了,心说要不然我还是勉为其难,挣扎着起来一下吧。

他就这么从百年的长梦里醒来了。

只是迟莲忘了秘境与人间的时间流速并不相同,等他进入大周王都的紫霄院时,已经是十几年之后,帝君早跟着不知道哪里来的江湖骗子修仙去了。

来都来了。迟莲安慰自己,只要人活着就行,早一天晚一天见面并没有什么分别。

没过多久,他听说端王回京,预想到自己大概会在万寿节宴席上见到他,因此打算早到一会儿,却没想到惟明也到得那么早,他在春明池畔一转弯,就与端王殿下撞了个脸对脸。

春意烂漫,故人归来。

原来久别重逢,无论来得多早,都算是相遇太迟。

那张年轻俊美的脸上掠过一丝讶然的神情,明明是迟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他却一步都不能向前,恪守着臣子的距离,向他行礼致意。

“紫霄院迟莲,见过端王殿下。”

第51章 芳心苦(一)

看到这一世两人相遇时, 惟明就知道,他该醒过来了。

从回忆里抽身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尤其是当他沉浸其中, 甚至自己已成为局中之人, 喜怒哀乐都历历在目, 就更加分不清幻境与真实的区别。

可是他已经让迟莲等得太久了,再拖延下去, 他怕迟莲又要干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

惟明费劲地撑开了眼皮,差点被眼前的一道明光晃瞎,他下意识地抬手遮眼, 那明光却像是有灵性一样自动落入他手中, 沉甸甸地触手温凉, 是一面巴掌大小的银镜。

借着镜子散发的微光, 惟明终于看清了他们眼下处境:他与迟莲好像是被海蚌囫囵吞了,周遭都是黏腻又腥寒的软肉,正在不断地蠕动着分泌稠密的珠液, 他们沉睡得太久,大半个身体已经完全被珍珠层包裹覆盖,要是再不走, 很快就会变成西海之中最大最耀眼的一颗明珠。

迟莲侧躺在他对面,两人抱作一团, 宛如鸳鸯交颈,而且惟明发现他只要贴着自己就习惯蜷缩起来, 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进他怀里, 是一个全然信赖、几近依恋的姿势。

明明他才是伤害迟莲最深的人, 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随便地死了, 让迟莲不得不选择以最惨烈的方式来拯救他, 而他却在复活后把一切都忘在了脑后,一百多年来都无知无觉,还曾经嘲讽过他的“前世夙缘”,以为自己被他当作替身而耿耿于怀。

惟明看着他沉静的睡脸,一时觉得喉咙发紧,满心都是酸楚的柔情,忍不住低头在他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以脸颊贴着他冰凉的侧脸。

“对不起。”

“是我的错,我见你第一面就应该认出来的,都是我不好。”

“醒一醒,我们一起回家吧。”

迟莲被他说话的声音惊动,睫毛颤了几颤。

他作为记忆的主人,从头到尾跟看走马灯一样看了一遍自己的生平经历,非但没有觉得波澜壮阔,反而屡屡被自己蠢得抓心挠肝,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以前他黏着帝君是无知无觉,后来情愫渐生倒是知道该避嫌了,架不住帝君总惯着他,所以一身的毛病还是没有改掉。等帝君仙殒,他连活都不想活了,更加无所顾忌,于是在陷入沉睡前破罐子破摔,胆大包天地冒犯了帝君。

好不容易终于醒过来,他一看见惟明的面容,人是认出来了,但脑子还没转过弯来,脱口便道:“帝君……”

惟明就凑了过来,“啾”地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迟莲蓦然呆住。

他惊恐地往后一仰:“殿下?”

惟明单手扣着他的后脑,给他拉回来了,低头又啄了一下,轻描淡写地道:“没事,叫什么都行。”

迟莲从他的动作和熟悉的语气里意识到了某种可怕的可能性,怔怔地道:“你都看见了……?”

惟明:“嗯。看见了。”

迟莲反正是要被自己蠢哭了,甚至破天荒地觉得归珩说他脾气大性格差也没错,又惴惴地担忧着他那趁人之危的绮思大白于帝君眼皮底下,一时不知道惟明会对此作何评价。

然后就听见惟明发自内心地感慨:“你小时候真可爱啊。”

“……”迟莲委婉地提醒,“不小了。”

惟明改口道:“和年纪没关系,就是很可爱。”

惟明每说句话就要低头亲他一下,不带什么欲念,单纯就是亲昵喜欢。两个人窝在不见天日的海底深处,只有胸口一小朵光源照亮彼此,有种浓稠如蜜的温暖缠绵。

他们不是什么呼风唤雨的天神仙君,只是两粒在无涯之中紧紧相拥的砂砾,柔白的珍珠像是另一种形式的琥珀,将时间永远凝固在了此刻。

迟莲被他亲的没了脾气,无奈地道:“帝君想起了多少?还是只看了我的记忆?”

“只看了你的,”惟明道,“不过够用了。”

迟莲:“嗯?”

惟明一本正经地道:“你亲我了。”

迟莲:“……”

“你说你喜欢我。”

迟莲:“我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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