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慕始终沉默。

李庆成起身道:“鹰哥!”

张慕摇了摇头。

李庆成揪着他的领子,张慕不避不让,李庆成连珠炮般问道:“你是什么人?娥娘又是什么来历?!”

“为何不明明白白说与我听?你还想装哑巴?这样,我问一句,你点头或摇头。”

张慕终于开口,缓缓道:“我不愿告诉你,也不想骗你。”

李庆成蹙眉打量张慕,颤声问:“我父亲是谁?”

张慕像个死人,再次陷入漫长的沉默里。

李庆成深吸一口气,疲惫躺回床上。

天色渐黑,府内人送来晚饭,不过是几个馍,一碗咸豆,蒸软了的熏肉零星几片,李庆成不吃,张慕也不动,饭菜冷了便在那处摆着。

至掌灯时分,寒流笼罩郎桓城,一场更大的风雪在天顶旋转酝酿,油灯被吹得忽明忽暗。

张慕起身朝对房望了一眼,唐鸿坐在柴垛上擦战戟,张慕将窗缝检视一次,把漏风的破洞以披风封上,手指捏着铆,挨个按进窗木,门栅处,末了留出一道通风口,风口正对着自己的铺位,以防炭气闷了李庆成。

他又朝火盆里添了些干柴,才转身走向榻上的李庆成。

李庆成头疼欲裂,想得越深,便越难受,辗侧朝向满布霉点的墙。

张慕把饭端了过来,放在案上,又朝榻前恭敬跪下,一语不发。

李庆成听到声响,转头看了张慕一眼。

张慕面色如常,直挺挺地跪在榻前,意思是请李庆成起来吃晚饭。

“吃不下。”李庆成无意识地呻吟道:“你自吃罢,我不恼你。”

片刻后,李庆成感觉到带着凉意的宽大手掌覆上自己额头,旋将张慕的手推开,不耐烦道:“没生病,让我睡会。”

李庆成睡睡醒醒,也不知过了多久,狂风声中隐隐传来梆子与两下更鼓。把这个异乡人从满是风雪的陌生街道中唤醒。

他翻了个身,见张慕还在榻前跪着,认真地看着他。

李庆成一口气提不上来,只想骂他一顿,转念一想却又消了气,起身道:“吃罢。”

李庆成随便吃了些,张慕仍跪着不动,李庆成吃少了这哑仆还不乐意,只得又勉强吃了点,馍已冷硬,然下肚后身体终究热些。

张慕这才接过饭菜,坐到屏风外大口吃了。

“鹰哥。”李庆成裹着被子,吁了口气:“你铺那里冷不冷,搬进来睡?”

“唔。”张慕嘴里塞着吃的,应了声。

李庆成恍惚间道:“我这身子不行,从前应是官家的……我爹是文官?”

张慕停了动作,李庆成又迷迷糊糊道:“空了得习武强身,否则不等匈奴人杀来,先病死在北疆了……贼老天,怎这般冷……”

张慕放下碗,于铜鱼嘴里填了炭,封口。塞进李庆成被中掖好,方在外间躺下入睡,身上只盖着张薄薄的毯子。

翌晨风雪渐小,唐鸿倒是起得早,数下刷刷声不绝,一把长雪帚舞开呼呼作响,将院内积雪一扫而空。

只见张慕打着赤膊,一身武人肌肉瘦削纠结,走出院中,李庆成跟随其后。

“看。”张慕言简意赅,扎了个马步,双掌虚虚前推。

李庆成睡眼惺忪,张慕竟把昨夜自己迷糊时说的话放在心上,一早起来便要教他习武。

李庆成也扎了个马步,张慕一脚横收,斜斜朝右踏出,沉稳落地,双掌收回,一前一后,缓慢外翻,按出。

李庆成有样学样,跟着张慕动作比划。张慕足下不停,手势加快,脚下激起细碎飞雪,赤裸肩背上满是汗水。李庆成渐渐会意,融入这武境之中,只觉张慕一举手,一投足,均如苍鹰展翅,惊鸿西来,说不出的流畅。

“这是西川一派……武尊的掌法?”唐鸿旁观许久,蹙眉问:“兄台姓张?”

张慕收拳而立,目光凝于地上,似在沉思。

李庆成道:“他唤鹰哥,为何这么说?”

唐鸿:“武尊张家,有鹰击长空十三技,独步天下,方才拳掌功夫观之有苍鹰搏兔之意,兄台箭法如何?”

张慕摇了摇头,再次拉开拳势,沉声道:“看。”

李庆成道:“且慢,唐……随便唐什么,你的名字起好了么?唐三?”

唐鸿一脸惨不忍睹,李庆成又道:“鹰击长空十三技何解,仔细说说。”

唐鸿:“家父曾谈及,西川有一家姓张,乃是武林世家,鹰击长空十三技据传言已失传,有鹰爪戮人、鹰目控箭,鹰掌制敌,鹰哨役畜、鹰刀如钢翅破长空、铁鹰羽一式‘漫天花雨’,更是杀人暗器……”

张慕再收拳,朝唐鸿走去。

唐鸿还未说完,张慕走到跟前,蓦然不由分说给了唐鸿一巴掌!

李庆成吓得大叫,唐鸿全无防备,被扇得口鼻溢血,一阵天旋地转倒在地上。

李庆成:“……”

张慕自顾自站回位上,沉声道:“看。”继而再次划拳。

唐鸿狼狈逃回柴房,好半晌后方敢从门缝朝外窥看,李庆成也学乖了,一时院落无声,唯有李庆成与张慕的脚步声。

李庆成同情地偷瞥唐鸿,张慕又停下脚步,李庆成忙道:“我专心学!”

张慕点了点头,打完一套掌法,又打一套拳路,李庆成渐渐跟上张慕身形,大有天人合一,万物化生之感,仿佛心与苍穹一色,极目望去,远天开阔,杳无边界。

犹如雄鹰长声而唳,引领雏鹰翱翔,展翅划过万里草海,连绵雪山。

第8章 河间城 …

李庆成打完一套拳、掌,又练腿法,一个时辰后,满身大汗淋漓,却极为舒坦。吁出的气轻灵不少,张慕捧了布巾躬身,随其入内换过衣服,方自去前厅看饭。

唐鸿满脸鼻血,一副畏缩样,李庆成笑道:“没事罢。”

唐鸿接过布巾擦脸,李庆成笑嘻嘻,握了捧雪敷他鼻梁上,见这小子皮肤白皙,只与自己一般高,却天生神力,说不得暗自咋舌,问:“你真是唐将军的公子?”

唐鸿道:“那还有假。”

李庆成一面思索是否该对王参知言明,一面道:“可有随身信物?”

唐鸿不动声色:“我就是信物,唐家的功夫与兵法还不够当信物?”

李庆成心中一动,唐鸿是习武世家,料想知道张慕来历,此时张慕不在,正好打听几句,遂问:“刚说到哪里了。”

唐鸿看了李庆成一眼:“你……”

李庆成:“?”

唐鸿道:“你拣了天大的便宜,此人我不清楚来历,不过传与你的都是独门武学,以外功引内息,这套拳脚打完,当可散去体内浊气,每日按此步骤依次练三回,变浊为清,调整内息。”

李庆成:“有这般神?”

唐鸿道:“当然,我昔时曾是太子武选侍郎……”

李庆成刹那间愕然,似乎朦朦胧胧想起了什么,又问:“你陪着太子练武?”

唐鸿敷衍地嗯了一声,片刻后方支吾道:“算是罢,还未进宫便出了那事,实话说,还未见着面……罢了。”

李庆成笑着把他拉起来,与其一同朝前厅去。

张慕已等在厅外,参知府上下人摆好桌,几碗清粥,数碟盐渍菜,李庆成问过好便坐了,唐鸿上前也跟着坐,被张慕一手揪着领子,提起来,放到一旁。

“都坐。”王参知说:“老头子当年也是将军家仆……”

李庆成明白参知话中之意,示意张慕坐下,张慕却摆了摆手,执拗不坐,也不让唐鸿坐。

李庆成寻思良久,不知该如何开口,却听王参知先自叹了口气,说:“贤侄。”

李庆成忙道:“世叔不可过忧,小侄的事不急在这一时。”

王参知点了点头,李庆成随手挟菜,又问:“北疆战事如何了?”

王参知道:“正有此一问,唐将军是否曾提及北疆动静?一月前方青余大人引三万骑兵,自京师出发,过草海,兵分两路,穿西川至枫山虎跳峡,于枫山北隅安营。”

李庆成眉头微蹙:“方将军未与参知汇军?”

王参知摇头道:“十二日前,王师前来送信,言道按兵不动,全听方青余将军号令,方将军却未曾传书,贤侄以为有何变故?”

李庆成放下筷子,想了片刻,唐鸿在他身后忽然开口:“父……唐将军早在去年八月前便估测过北疆局势。匈奴蛰伏已久,自阿律司一统塞尔奇山十六部后,较之三年前的内乱比,已成为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匈奴占据天时地利,若一开战,我大虞军绝不可游击战,当以调动所有兵马撤回枫关,坚守至来年开春为宜。”

“正是如此。”李庆成道。

王参知并未表态,只沉吟不语。

唐鸿续道:“参知大人是否已收拢塞外兵力?”

王参知点头道:“是。老朽依足第一次传令,将塞外三座兵点中的守军共计七千员,尽数撤回郎桓,又把百姓迁向枫山……”

唐鸿道:“那么郎桓也早该放弃,不妨烧城而走,在枫关内等候我方大军前来接应,开春时杀出塞外,彻底把匈奴人打残,再夺回河间,郎桓两城。”

王参知摇头道:“不妥,朝中并无传令,怎能说撤就撤?”

唐鸿蹙眉道:“战火迫在眉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参知大人身系上万军民安危,只得权宜行事才是上道。”

王参知道:“胡闹!若真有险情也就罢了,如今郎桓安若泰山,怎能弃城于不顾?守城容易夺城难,来年开春要重夺郎桓,又得死多少将士?”

唐鸿道:“你若不知变通……”

李庆成以眼色示意,唐鸿置之不理,张慕一抬手,唐鸿马上悻悻噤声。

王参知抚须道:“况且方将军第一封信报让我固守郎桓,不可胡乱出兵,也未曾解释原因。”

李庆成点了点头,接过话头:“枫城太远,又是百姓躲避之处,不宜参战,方青余既得朝廷号令,当前来送信才对。”

唐鸿看着李庆成道:“正解,但河间城已……少爷?”

李庆成目光落在虚处,瞳中神色变幻,忽想起来时所见景象……被烧毁的城市,焦黑的兵营,不正是方青余派兵驻守的河间城?!

此刻王参知还未得到河间沦陷的消息,究竟是怎么回事?匈奴人绕过郎桓,直接进军河间?

李庆成与张慕同时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若传了出去,郎桓守军知道自己成了孤城,定会军心动摇,该不该将来时路上所见告诉王参知?若那只是方青余战术中的一环,王参知贸然出兵,会否又遭到匈奴人的连环袭击?

李庆成舔了舔因寒冷而微微龟裂的嘴唇,三人都不敢多说半句话,王参知兀自不察,缓缓道:“当务之急,是恢复与方青余将军的联系,少顷我便派人前往河间城……”

李庆成忙阻道:“参知大人请先听我一言,河间城已成废墟,多半是被匈奴人偷袭了。”

王参知一震道:“怎可能?三万兵马便没了?!”

李庆成道:“或许此中仍有内情,当时我们过河间时,也绝非横尸上万的景象,多半是虞军倾巢而出,追击匈奴了,我们还得再查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