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内静了片刻,唐鸿道:“章大人。”

章衍咽了下口水,唐鸿沉声道:“章大人!”

“随我前去东大街!”章衍回身去取盔甲。

唐鸿道:“留步!章大人!现下千万不可慌乱!”

章衍停下脚步,迟疑不定,唐鸿道:“若我所料不差,刺史马上就要来了,到时只怕要强行接手汀州军,章大人若有半分迟疑,只怕也要遭了毒手。”

章衍取出信,哆嗦着又看一次,刺史殷红的印章盖在落款处,当即再无怀疑。

“现在该怎么做?”章衍道:“该怎么办?”

唐鸿沉声道:“章大人!你我同是虞国军人,此刻正是干一番大事业的时候,决计不可乱了方寸,太子殿下着我前来便是为的与汀州军同生死,共存亡,如今林州尉未等到便已遭了毒手,章将军万不可坐以待毙,但请听我一言!”说毕单膝跪下:“唐鸿为太子殿下恳求章大人一事!”

章衍忙扶道:“唐大人快快请起。”

唐鸿从腰囊中取出一枚纯银腰牌:“章大人,这是殿下令我带来给林州尉的,如今州尉遭了不测,章大人若愿继承林州尉遗命,追随太子身侧,我以前程作保,请殿下委任大人为汀州州尉。”

章衍目光闪烁,仍在迟疑,唐鸿又道:“章大人若不愿也无妨,但容末将多说一句,孙刺史杀了州尉大人,定会时刻提防你为州尉复仇,不定接手军队后会再下毒手。章大人,身家性命,殿下安危,林州尉的血仇,全在你一念之间。”

章衍被唐鸿说得有点动心,却仍不肯就信,颤声道:“太子殿下何时入城?朝廷军若来了该怎么办?”

唐鸿道:“信上说了,朝廷只派两千兵马,咱们有八千人守着汀城,怕它作甚?!年前枫关一战元气大伤,朝中再没有军力对西川用兵了。”

章衍缓缓点头,唐鸿又道:“章州尉,殿下才是真龙天子,先前已向林大人送来密信,不幸林大人壮烈牺牲,此去章州尉前途无量,还请谨慎斟酌。”

唐鸿说完这句便不再吭声,看着章衍,已是最后关头,该说的都说了,当即右手微微蓄劲,只待章衍有些许迟疑便马上拔戟杀了他。

章衍抬手示意唐鸿稍等,一路进了林犀书房,他跟随林犀近十载,对机密军报再熟悉不过,当即扳开机关,翻检书柜内的暗格,寻到一封信。

正是数天前张慕亲手交给林犀的密信。

林犀为保万全,赴宴时并不将信带在身上,章衍看完信,终于再无怀疑,一阵风出外道:“该如何做,还请唐大人教我。”

唐鸿如释重负,抱拳道:“州尉大人,府上有多少亲兵?”

唐鸿换了称呼,州尉之位敲钉转脚,已板上钉钉,章衍不禁有些不习惯,答道:“有……八十名将士。”

唐鸿道:“我带了八十名殿下的随身侍卫,你的亲兵仍归你统领,咱们先到城门处,告知林大人之事,务必将城门守军和平收编,殿下说过,不动汀城一兵一卒,谁的兵仍由谁率领……”

这话不亚于给章衍吃了枚定心丸,然而话音未落,门外又有人惶急冲入,喊道:“报——孙刺史带了百余府上亲兵前来,在门外传见章大人!”

这下来得正好,唐鸿道:“我给你开路,章大人,咱们杀出去!”

章衍道:“等等,事情不定仍有转机!”

唐鸿:“刺史若有心商谈会亲自入府,现在守在府外等候,便是想下毒手无疑,州尉大人不可行险。”

章衍闻言色变,忙召集了府里所有兵士,与唐鸿出府。

天色漆黑,孙刺史先前又未见着唐鸿,不知是何许人也,只以为是名普通佰长,遂朗声道:“章衍何在?”

章衍策马出列:“末将在,孙大人有何吩咐?”

唐鸿转头,朝高处使了个眼色,方青余云舒剑出鞘,壁虎般斜斜贴在房檐上,深蓝色侍卫锦袍与皎皎明月,万里夜色同为一体,只待刺史所言不对便从高处掠下,取其性命。

孙刺史缓缓道:“林州尉赴宴遇刺,骤遭孙家与冒牌太子毒手,去将林大人的兵符取出来,与我前去接手城防军。”

此话一出,兵士群情耸动,尽数哗然。

章衍已看过两封信,早已认定是刺史下的毒手,怎会信他所言?当即冷冷道:“末将敢问大人,杀害州尉的凶手何在?”

孙刺史道:“本官正在着人追查,若寻到凶手,一定交给你手刃仇敌,军队之事不可耽搁,迟则生变,快!”

章衍道:“凶手未明,恕末将不能交出兵符,孙大人请回。”

孙刺史怒道:“章衍!你不要自毁前程!林州尉勾结孙家,妄想扶立一个冒牌太子篡位,如今横死街头,朝廷来使数日便到,识相的便交出兵符,本官为你求情,饶你一命,若存心谋逆,便是死路一条!”

方青余与唐鸿都不禁心道:果然全都在李庆成的预料之中,这刺史实在是太配合了。

唐鸿反手抽出背后翻海戟,大吼道:“杀林州尉的人就是你!杀了他,为州尉大人报仇!”

章衍听到要治罪早已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拔出佩剑,大吼道:“杀了他,为州尉大人报仇!”

同一时间,黑漆漆的绵山旷野,山路崎岖。

李庆成一路冲上山,在侧峰上勒停骏马,海东青一声长唳,收翅落下,站在李庆成肩上。

旁边树上还拴着另一匹在吃草的战马,马上搭着染血的夜行服,是张慕的。

李庆成放了马儿去吃草,沿着台阶轻手轻脚上去,登上峰顶的开阔地,黑暗里,面前有个道观,一星灯火如豆。

观前宽敞地上,站了两个人,一人身材颀长,上身赤裸,外袍搭在腰间,袍襟在寒风里飘扬,手持无名刀,正是张慕。

另一人则是个年近六旬的老人,道骨仙风,穿着灰蓝色的道袍,手持木剑。

“慕成。”老人和蔼道:“多年未见,你已这般高了。”

张慕倒提长刀,躬身抱拳:“孙师,慕成斗胆,请孙师将观中那人交出来。”

李庆成站得远远的,想起方青余说过,孙岩之父告老不再打理族中之事,归隐城外闻钟山独自修道,料想便是他了,林犀居然躲到这里来?

那老道正是孙岩之父,只闻孙老道说:“慕成,林州尉镇守汀城十一年,纵无功绩,也是无过,你一身血戾之气,追杀他又是何故?”

张慕认真道:“他逆了我家殿下。”

孙老道叹了口气:“李庆成已到汀城来了?”

张慕道:“是,孙师,请将此人交给慕成,再不叨扰。”

孙道士若有所思:“若我不交呢。”

张慕生硬地答道:“那便只有得罪了。”

孙道士遗憾摇头:“林犀照拂孙家多年,既前来托庇于我,便不能坐看他死于非命,你动手吧。”

张慕提着刀,身影在月光下微微发抖,似是拿不定主意。

孙老道士等了很久,缓缓道:“慕成,你不敢向我挥刀?”

“先帝入主汀城的那一天,这处是我与你父亲的演武场。”孙老道士说:“你应当还记得,你和岩儿是唯一的两名看客,慕成。”

“记得。”张慕声音低沉而嘶哑,侧头看了一眼道观前悬挂的那口巨钟。

李庆成站在一块大石头后,屏住呼吸。

孙老道和颜悦色道:“当年你父胜了我,敲响这口钟,亲自下山,护送李肃入主汀城。都说铜钟九响,改朝换代;枫水化冻,冬去春来。闻钟山历来是迎送帝君之处。你今夜前来,是想杀人,还是学你父亲,亲自敲响这口钟?”

张慕缓缓摇头,一字一句道:“纵是此钟不响,汀城十万民众,八千子弟兵也会向他效忠。庆成从始至终,倚仗的都是自己的运筹。”

孙道士唏嘘道:“若无人助他,纵运筹千里,不过也是纸上谈兵,慕成,你太像张庄主了,你父追随李谋多年,那时他还未称帝。你就从未想过,为何效忠于他?此子何德何能?令你死心塌地?”

张慕:“因为,我叫张慕成。”

李庆成心中瞬时一凛。

刹那间崇山峻岭一片静谧,月夜万里寒鸦齐鸣。

银光遍野,悠悠天地,唯屹立于闻钟山之巅,肩扛无名刀,冷漠而温情地说出那句“因为我叫张慕成”的男人。

那一刻李庆成的心跳似是安静地停了。

“因为你叫……张慕成。”李庆成以极低的声音喃喃道。

许久以来压抑在心底的情感终于再难抑制,尽数喷发,将他的天下,理想与执着烧成飞灰,山巅,圆月,袍襟在风中飘荡的唯此一人。

“慕哥。”李庆成低低道。

孙道士眯起双眼,两道花白的眉毛一抖,继而欣然一笑:“既是如此,张少庄主,请。”

张慕换了个身姿,单手一甩长刀,斜斜指地,月光照在他带着烫痕的脸上,李庆成在远处看着,砰然心动,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张慕成。”李庆成喃喃道。

刹那间张慕朗声长啸,内劲绵延充沛,黑铁铸就的无名刀洒出一片银白的月光,已与孙道士战在一处!

只见张慕一式立刀直进,孙老道使出家传绝学折梅手,秒到毫厘地在刀背上一拈,顺势将重刀横拖过来,张慕怒吼一声,横刀疾扫,袍襟飘扬,犹如搏兔苍鹰!

劲风四下激射,那尚且是李庆成第一次见到张慕全力应战,一轮明月之下,张慕身与刀合,一柄重刀使得说不出的灵动,挥、砍、劈、旋、掠、抹、挑,有若雄鹰亮翅,风卷残云,羽絮飘荡!

孙老道则如同飓风中的一叶扁舟,拍打横挪,动作却越来越慢,全身被笼在一团粘滞的气劲中,李庆成只觉劲风范围不断扩大,直至整个空旷地上,一缕气劲若有若无,制住所有人的行动。

孙老道年事已高,被这气劲拖得犹如置身泥淖,动作越来越慢,直到张慕怒吼声再起,原地旋身,反手一式“大劈棺”!

那一刀钢勇无俦,刀身自背后挑起,划过一个完美的,闪着银光的弧,蓄满力度,携着山洪喷发,排山倒海,雷霆万钧的全身力度,仿佛要将整座山头砍成两半,狠狠砍了下来!

轰一声巨响,青砖被砍得粉碎,地面在刀气中爆出道半尺深,三尺长的沟壑,孙老道在刀气激荡下口鼻溢血,摇摇欲坠。

“你……”孙老道猛地一扬袖!

张慕早有提防,右手空手一撮,金光闪烁!

李庆成只觉眼前一花,空中银光飞闪,继而金标呼啸,眨眼刹那叮叮叮叮叮五声,梅花镖与金鹰羽互撞,落了满地。

张慕:“孙师,我赢了。”

孙老道缓缓朝后倒下,摔在地上。

张慕躬着身,控制不住地疾喘,先前那番激战几乎耗去他所有体力,此刻纠结的背脊与赤裸的上身俱是汗水淋漓。

他依旧维持着最后一刀时的身姿,将刀回手勉力一拖,潇洒负回背上,转身拖着沉重步伐,摇摇晃晃,走向道观。

李庆成迈出一步。

张慕停下动作,耳朵习惯性地动了动。

李庆成跑向张慕,张慕转过身,伸出手。

“慕哥。”李庆成说。

“来,庆成。”张慕漠然道。

李庆成走上前去,与张慕牵着手,张慕猛地把李庆成拉进自己怀里,二人紧紧抱在一处。

冰冷的刀,滚烫的背脊,肌肤间的男子气息。

张慕摸了摸李庆成抱在自己腰间的手,轻轻把它拉开,问:“什么时候来的?”

李庆成:“好一会了,你没听见鹰叫?”

张慕茫然摇头:“方才运功入境,除了孙师,外事俱看不见,也听不到。”他缓缓按着李庆成的肩甲摸了摸,疲惫问:“城里呢?”

李庆成答:“唐鸿和方青余去了。”

说到这里李庆成才猛然警醒,问:“那厮呢?得马上把他带回去。”

张慕难得地微微一笑,看着李庆成的双眼:“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