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庆成道:“慕哥你多陪陪咱们儿子,慢慢就熟了,你们怎么样?事情有进展吗,到厅里仔细说。”

张慕低头注视海东青,目光中满是宠溺与舒心神色,海东青则自顾自地揪着蛇尸,鹰喙几下翻啄,叼出蛇胆,昂首囫囵吞下肚内,继而不再理会那条蛇,倨傲左右审视。

唐鸿与方青余远远跟着李庆成过回廊,唐鸿回头时看着海东青神勇,心内一动,便也学着张慕,两指打了个唿哨。

海东青猛地抬头,双目炯炯逼视唐鸿,唐鸿先自怯了:“这么唤……也会……过来?”

孰料那声唿哨在海东青耳内不是命令,反成了挑衅,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灰影已到了面前,双爪毫不留情地抓向唐鸿!

“等等!”李庆成道:“别抓人!”

唐鸿一面大叫躲避,挥手一掌时海东青高飞而起,在柱后一旋,不沾片羽,再次朝唐鸿头顶利爪扑下!

李庆成忙学着吹哨,却吹不出来,张慕连着三下哨响,海东青这才弃了猎物,转身飞回。

唐鸿灰头土脸,李庆成笑得站不直,示意快走。

“找死。”张慕眼中带着笑意。

“说罢。”李庆成在厅内坐下,方青余与唐鸿二人各自站了。

今日已是派出探子后的第四天,消息比原本预计的来得要晚,李庆成已作出了多个设想,汀州军、政、财三者相分离,又彼此牵制,这是自己的皇帝老爹还在位时就留下的手段。州尉是他征战天下时分付的势力,政事官则是朝廷直接指任,朝中派系斗争后的结果。

孙家又是本地望族,三系在汀州组成了微妙的平衡,令汀、葭二城维持繁荣,自成一体却又听从朝廷吩咐。

如今李庆成要做的,首先便是打破这种平衡,取得汀城守军与财力支持,逼得孙家彻底倒向他这一方,并彻底与朝廷断绝往来。

整个西川驻军号称五万,大部分却在枫关以及关外六城,如今殷烈率领残军驻守枫山下,汀州守军抽调后还有八千人,不闻朝廷补兵。然而这八千人对于李庆成来说已经完全够了。

孙家仍未曾确定立场,不愿表态,李庆成要从其他人身上下手,将孙岩置于孤立无援的境地,从此将命运绑在太子一系的身上。

“汀州州尉姓林,你已经知道了,名叫林犀。”方青余喝了口茶,缓缓道:“第一天,我派人乔装成地痞,将汀州西集市上的一名肉铺老板打成重伤。这家肉铺本来固定给州尉府供食,年关将近,再过三天就是大年夜,州尉府里的采买出来,换了家店,前去送肉的就是咱们的人。”

李庆成道:“很好,采买是老仆还是家奴?”

方青余道:“采买已贿下来了,这人并非林州尉的兵,不过是名托庇老乡,来汀州寻活儿的寻常百姓。送肉的伙计当天进了府内,恰值岁末事多,便留下来当了短工,第二天把府里东厢养马的下人闲聊,得到了林州尉从军的不少情报,这里有他的性子详细描述,是我根据消息整理出来的。”

李庆成点了点头,手头已有张纸,上面是方青余潇洒漂亮的字迹。

方青余又道:“你可详细再看,那伙计很俊,我让他不妨试试勾搭林州尉小妾的婢女,到时要下毒或是传递消息,也能方便些。”

李庆成道:“这人若容易说动,便不须除去。”

方青余道:“此人脾气暴躁,易怒,且还有一件至关紧要的事,林犀与刺史不合。”

李庆成:“果然和我猜想的差不多……”

方青余:“你为什么这么猜?”

李庆成道:“军政不和,首要表现就在于该城治安,刺史与州尉各成势力,谁也不愿多管,所以城中才多有纵容地痞横行的现象,若军政和睦,说不得早就接了朝廷号令,联手打压孙家。就像咱们进城的那天,孙诚的寻衅,放在刺史与州尉互相勾结的地方,少不了会给孙岩带来很大的麻烦,但孙岩既然无所谓,就证明其中有一家已被他贿通。林犀手下有多少人驻在城里?”

方青余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林犀的兵分为东西二营,东营驻在闻钟山下,西营则在葭城与汀城中间,府上则有五百亲兵。”

李庆成:“说说刺史罢。”

唐鸿开口道:“刺史那边的消息是我的事,这刺史姓孙,却和孙家并无干系,是前些年在东海政绩斐然,朝廷升调,过来汀州的,举荐他的人是方皇后一派。”

李庆成舔了舔嘴唇,沉默不语。

方青余道:“你手下的人怎么混进去的?”

唐鸿道:“没有混进刺史府里,恰好有个女人在汀城里的青楼中接客,消息灵通得很。”

李庆成道:“刺史多少岁?嫖妓不?那家青楼是谁家的产业?孙家的?”

唐鸿道:“嫖,青楼名唤满堂春,并非孙家的产业,也非刺史的楼子,孙家一直想霸占了那处……刺史此人是既收贿赂,又办民事的官员,通晓政务,也知道与地方大族往来。”

李庆成道:“既是原本当政时政绩不错,想必也晓得通融之道才对。”

唐鸿道:“刺史孙怀仁今年五十三,正妻不育,小妾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今年二十二岁,上行下效,老子爱去青楼,儿子也花天酒地,不堪重任,孙怀仁对此极是恼火,偶尔还有两父子偶然在满堂春碰面的情况发生,被传为笑柄。”

李庆成莞尔道:“有点意思。”

方青余:“从他身上动手?”

李庆成道:“不急,你俩再去吩咐打探清楚消息,接下来主要是调查孙家与刺史,州尉的交情如何,我还需仔细计划,务必注意别让孙岩发现了,我不想打草惊蛇,这风声,须得在最后一步才放出去。”

第28章 满堂春 …

年关将近,翌日李庆成起得晚,起来用过早饭,头又隐隐作痛。昨夜想的事太多,以至一夜没睡好,起床时方青余与唐鸿都出去办事了,剩个张慕。

李庆成道:“孙诚来过了么,有什么话说?今日你有什么事没有?”

张慕道:“有。”

李庆成抬眼道:“孙岩要请客?”

孙诚既来过而有话说,即将岁末,多半就是接了命令来请客,李庆成一猜就中,张慕只得点头。

李庆成翻阅桌上纸张,那是方青余与唐鸿的消息汇总,淡淡道:“只请了你,没请我对罢。”

张慕一怔,继而点头。

李庆成道:“若打算请我,孙诚说不得要等到我起身了亲自来说,既然说完就走,多半是私下请你,若我所料不差,孙岩还让你寻个由头去碰面,不可让我知晓,对不?”

张慕忙摆手道:“他没有这么说。”

“但多半是有这个意思,以免我起疑。”李庆成一哂道:“孙岩不定觉得我很多疑,你看,我这人确实多疑。”

张慕道:“我不去了。”

李庆成道:“你去罢,且听听他有何说,回来拣些不碍着你们兄弟情谊的话,照实回报我,两边不得罪也就是了。”

张慕站着不动,李庆成没来由地眯起眼,心内略有点气。

张慕欲言又止,最后道:“我不去。”

李庆成道:“去。”

张慕摇头,李庆成道:“我命你去!”

张慕不再吭声,转身走了。

李庆成烦躁不安,头疼,在厅内坐了一早,直至午后实在扛不住,把书卷一扔,对着空空荡荡的厅堂发呆。

李庆成吩咐厅外兵士道:“去个人,让张慕回来,我有话对他说。”

冬日,厅内火盆温暖,李庆成倚在榻上昏昏入睡,梦里依稀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真正的忠臣是赶也赶不走的。”虞帝苍老的声音在大殿内响起:“既会心生怨忿,便不是尽忠于我,不过是尽忠于虞国。”

“尽忠于虞国,归根到底还是尽忠他自己,博个忠义的名头罢了。”

“此事谁也不许再求情,唐英照,去宣他入午门,埋下刀斧手。”

幼年的李庆成听得那声音威严而残忍,不禁心中恐惧,转身跑出大殿角落。

“庆成?!”虞帝喝道:“谁让太子过来的!带他回来!”

小太子不住喘息,跑出回廊,眼内满是惊恐,不住发抖,身后有司监大声哀求,一路追来。

小太子拔腿就跑,跑着跑着慌不择路,从侧门冲进皇宫,身后追着五六名侍卫,冷不防撞在一个人身上,抬头时吓得没命大叫。

“太子殿下!”

“殿下!”

仆役院中的太监围了上来。

站在厅中的张慕一身布衫褴褛,风尘仆仆,背后负着把刀,脸上带着殷红的灼痕。

“都……退下,退下!”李庆成回过神,左右看看,见已跑到偏殿中,问:“你是谁?”

“你冲撞了殿下!快跪下!”五六名侍卫围着张慕,把他架开。

李庆成忙道不妨,张慕一副少年模样,看着李庆成不作声。

李庆成道:“你……”

少年张慕躬身要跪,李庆成忙道:“起来,他是什么人?”

当即有太监恭敬回道:“回禀殿下,这人是个哑巴,手里拿着字条,从西川前来投奔陛下的,跟着采买的仆役进了宫门外头就不愿走,身无信物,只说寻陛下,现侍卫们都被调去午门外了,我们推他也不走……”

李庆成看着张慕的双眼,忽然想起来了点什么,仔细思索又不真切,遂道:“这人我应当认得,去给他换身衣服,洗个澡。”

张慕点了点头,李庆成道:“父皇……父皇有事。”

李庆成终于定了神,吩咐道:“待会把他带到龙央殿里来……就这样,嗯,就这么定了。”

张慕进了皇宫,收拾完后仍身着一袭黑衣,站在龙央殿外。

八岁的李庆成站在殿里挨板子,手掌被大学士打得啪啪作响,半边右手肿得老高。

“先生让你留在书房内念书。”大学士道:“为何又跑到大殿上去?你今日险些坏了陛下的大事!这一顿板子须得记清楚……”

李庆成痛得眼里泪水滚来滚去,大学士又道:“换手。”

张慕站在殿外听,李庆成眼角余光一瞥:“先生……等等。”

“找点吃的,先给外头那人填肚子。”李庆成抬着红肿的手吩咐太监:“寻件衣服给他换上,上回四叔家侍卫穿的黑袍挺好看,给他一件。完事了,先生打吧。”

大学士无可奈何摇头,张慕前去领了侍卫武袍换上,身材颀长,肩膀坚宽,手脚修长,在龙央殿的边厢里吃饭。

当天午门外,虞帝李谋将一名跟随自己打天下的武官召进午门杀了,再诛了那人九族。那天张慕便在龙央殿中住了一晚上,翌日小太子上御书房挨教训时战战兢兢提了此事,李谋才亲自将张慕唤来,在御书房内仔细询问。

李谋问了不少话,李庆成也听不懂,更记不得,只记得李谋问了足足一下午,那名唤张慕的哑巴时而点头,时而摇头。

李庆成心想:这人是父皇认识的,说不定要封给他个大官了。

最后李谋也没看他的信物,更什么也没赏他,最后打发他去龙央殿外当太子侍卫。

那时的李庆成颇觉蹊跷,这人像是受了不少苦,来投奔皇帝,怎么就当个侍卫?数日后朝皇后提及时,方皇后笑得花枝乱颤。

“当你的侍卫,不就是最大的官儿了么?”方皇后捏了捏李庆成的脸:“你是太子,来日可是要当皇帝的,天底下再没有官儿,能比你亲近的人更大了,是也不是?”

李庆成这才明白过来,然而他对张慕全无半分感情,不过是觉得他扮相奇异,背后又有把大刀,威风得很。

初见张慕俊朗威风,得了个人,开始还觉得多了件玩物,心想让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时间一长就后悔了。才发现是个哑巴,也不懂陪自己玩,让他做什么都不去做,只会呆呆在门外站着,跟个鬼似的,还不如普通侍卫听话,有什么意思?

热度没了,一听方皇后所言,有点说不出的膈应。

李庆成道:“他不会陪我玩,刀也不拿出来看看,没意思,不如个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