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青余擅察言观色,忙道:“走罢,估摸着是怕走水,咱们回宫去。”

李庆成挤兑侍卫:“那小玩意买给谁的?”

方青余一本正经道:“自然是给情郎的。”

李庆成:“情郎?”

方青余笑了起来,二人走到皇宫偏门外,大门紧闭,四周灯火寥落。方青余从怀中摸出小铜鱼,交给李庆成,李庆成这才高兴了些,要拍门喝斥,方青余忙示意不妨,轻身跃上墙头。

李庆成懒懒在宫门外等着,四处黑漆漆的一片。

秋风起,卷着御花园内桂花香漫来,犹如蒙在面上的丝缎,轻佻地一扯,便滑过鼻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方青余半晌没来开门,李庆成喊道:“青哥!”

半刻钟后,皇宫内传来三声丧钟。

“当!当!当!”

李庆成怔在宫外,仿佛当头接了道炸雷,哭声隐隐约约传来,恐惧感一刹那笼罩了他。

丧钟停,梆子响,深宫处声嘶力竭的一句哭丧:“皇上崩了——”

李庆成手脚冰冷,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险些直直倒下地去,什么时候的事?说崩就崩了?他尚未意识到此中种种,唯一的念头便是绝无此事。

“绝无此事!谁在造谣!”李庆成冲上前猛擂门:“放我进去!我是太子!”

到处都是哭声,整座皇宫笼在黑暗里,未几一道火光冲天而起,又有人带着哭腔大喊道:“延和殿走水了——”

犹如置身梦境,一把火烧毁了李庆成的神智,他忘了置身何处,只不住麻木拍门大嚷放我进去我是太子,大学士苍老之声从御花园外传来。

“遗诏未立——”

“啊——”

临死前的惨叫。

叛乱!李庆成下意识地朝后退了半步,险些摔在地上,宫内人声嘈杂,叫走水的叫走水,哭丧的哭丧,大门轰然打开,方青余将他扯了进来。

“发生何事!”李庆成焦急喊道。

方青余把太子护在身后:“不清楚,跟我来,别说话!”

方青余带着太子沿路过御花园,四处都是哭喊的宫女太监,筵席翻倒,一殿凌乱,延和殿火光熊熊,映红了半边天。

“太子呢!”宫卫打着火把四处搜寻:“皇上驾崩!皇后命太子殿下速至延和殿!”

李庆成不自觉地停下脚步,方青余猛地捂着太子的嘴,转到庭柱后。

方青余:“别吭声!”

李庆成心里骤惊,打量廊前的几具尸体。

侍卫们过去,方青余松开手,所幸李庆成此刻仍能慎密推断,开口道:“延和殿不是起火了?为何还要我过去?皇后呢?怎么会在起火的地方?”

方青余缓缓喘息,摇了摇手指:“到明凰殿去看看,殿下稍安,臣定会护着殿下。”

李庆成道:“等等,走水归走水,宫内怎么会有死人?”

方青余沉声道:“太子殿下,不可多想。”

李庆成蹙眉道:“有人谋逆!定是谋逆无疑,父皇说不定没死,青哥,带我去找符将军,御林军是父皇亲自挑选,找到苻将军就安全了!”

方青余脸色几次变化,仿佛是想说什么,忽然发现了走廊里的另一个人,他与李庆成同时转身。

张慕站在长廊尽头,侍卫袍染得半身紫黑,左手提着把鲜血淋漓的刀。

方青余把太子护在身后,上前一步,抽出腰畔长剑。

“你今夜做了什么?”方青余缓缓道。

张慕不答,缓缓摇头。

李庆成喝道:“哑巴!你做了什么!让路!”

张慕神色在那一瞬间似乎有所松动,李庆成骤逢噩耗时的惊慌已过,此刻渐渐镇定下来,父皇生死未卜,母后不知所踪,绝不可再慌乱下去。

李庆成上前道:“张慕,是谁主使,有人谋逆?”

张慕作了个手势,示意太子让开,李庆成抿着唇,片刻后道:“张慕!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慕凝视方青余手中长剑,眯起双眼,李庆成欲待再问,电光火石的瞬间,两名侍卫同时出招!

方青余神兵洒出雪白剑影,张慕长刀圈转,二人撞在一处!

那时间只见一道灰影如枭,另一道潇洒青影如鹞,庭柱发出巨响崩塌,砖瓦四飞,裹着刀光剑光掠过面前!

张慕刀法大开大阖,隐有峭壁千轫,风雷之声!

方青余云舒剑一抖开,满眼柳叶如刀,于张慕狂风般的刀法中穿梭来去;方青余朝后疾退,一刀直劈已到胸膛!

“当心!”李庆成大叫道:“来人啊!抓住这逆贼!”

方青余抽身后退,那一刻李庆成拦在他身前,张慕硬生生半途收刀,改直劈为横扫,方青余覷到良机,推开李庆成,朗声道:“谢了!”继而一式挺剑直刺!

张慕跃上廊栏,猛地钉了个铁板桥,削铁如泥的宝剑擦脸掠过,将他的银面具削了下来,张慕不闪不避,雷霆万钧地一刀!

方青余万万未料到张慕会用这以命换命的打法,收剑不及,一刀一剑错开,同时招呼在对方身上。

方青余力竭,长剑在张慕肋下一划,破开一道半尺长的口子。

张慕刀式却是甚狠,重刀以天外陨铁铸成,浑厚内力御起钝锋铁刀,在方青余胸口一撞,登时令他鲜血狂喷,朝后摔去。

“青哥——!”李庆成吼道。

方青余挣扎着起身,又喷出一口血,看了李庆成一眼,踉跄跑了。

李庆成刹那间呆在原地。

张慕踏上一步,似是想追,李庆成转身要跑,却摔了一跤。

李庆成喘息平复,自知挣扎无用,又手无寸铁,反手捞到方青余的云舒剑,颤抖着指向张慕。

张慕收刀归背,转身走来,他的面具已不知所踪,面具下的半边脸有一道绯霞般的灼痕,在不断蔓延的烈火下显得逾发恐怖,看得李庆成毛骨悚然。

李庆成:“你这……你这逆贼,我看错了你。”

张慕看着李庆成出神,转瞬间太监临死的呼喊惊醒了他,张慕一阵风似地上前,抱起李庆成。

“来人救驾!”李庆成大声吼道。

张慕反手一掌,轻轻切在他后颈,李庆成登时晕了过去。

四处都是熊熊大火,被方青余利剑划开的伤口仍在不断淌血,张慕一轮疾奔,四个宫门俱已上锁,骑兵穿梭来去,大声喝斥,盘查的侍卫队举着火把冲来。

张慕遥望远处,不敢行险突围,他抱着太子跃上御花园亭中央,朝着太掖池一头栽了下去。

侍卫们寻到御花园便停了,太掖池边,一朵木芙蓉载浮载沉。

太掖池底有一条前朝修建通往城外的水道,张慕闭气泅入池下,于漆黑的水道中寻到出口。

李庆成甫一入水,便被冷水激醒,死命挣扎时又被张慕出指,点中昏穴。

张慕伤口仍未愈合,抱着李庆成跌跌撞撞地跑过地底通道,第二次一头扎进潭中,片刻后拖着身侧血线浮上水面。

皓月当空,护城河外兵士来往呐喊,京城大门轰然紧闭。

张慕把太子放在草地上,躬身按压他的胸口,把唇凑上去,李庆成猛地咳了起来。

“我……”

张慕马上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马蹄声响,京城内开始派出骑兵巡逻,张慕撕下袍襟,包扎肋下伤口,背起太子,深一脚浅一脚朝京城外的山上走去。

李庆成意识,陷入了漫长的昏睡中,他只觉自己被张慕背着,不断往前走。

“父皇……”李庆成喃喃道:“母后……”

他至今仍不能相信,昨夜悠扬的笙歌,芬芳的桂酒,朝堂,父母,李氏的江山与天下,在这短短一眨眼间就全没了。

李庆成神情恍惚,像在做一个漫长的梦。

他感觉到自己被放在灌木后,耳中传来兵士痛喊,马匹嘶鸣,片刻后他被抱上马背,一个人抱着他,快马启程。

“我不走……”李庆成浑身湿透,被秋风一吹,筛糠般地发抖。

“臣无能。”一个干涩,嘶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臣罪该万死。”

四周山峦,树木,草丛在月光下飞速掠过,那一刻李庆成模糊的视线忽然清晰起来。

“哑巴,你在说话?”李庆成断断续续道。

张慕用披风裹紧了李庆成,连夜逃离京城。

统历十六年八月十五,皇太祖崩,延和殿起火,太子薨。

是年八月十八,皇后临朝,诏告天下,辅老、大将军结党叛乱,诛九族。

第3章 黄铜鱼 …

中秋的三天后,西川,葭城。

李庆成在一间房里醒了。

他睁开双眼,第一个念头是:不在宫里,怎么回事?

李庆成转头望了一眼,木房潮湿阴暗,房里的角落生着火盆,地板上躺着个人,一动不动,不知死活。

他支起肘朝地上看,见到熟悉的人——张慕,张慕在睡觉。

张慕的银面具没了,左脸上是鲜红的一片灼印,李庆成一起来,张慕蓦然惊醒,坐起身定定看着太子。

李庆成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哑巴?”

李庆成头疼欲裂,抱着被子喘息片刻:“发生了什么事?这是哪儿?”

客栈里十分静谧,唯有火盆燃烧时的劈啪声,李庆成断续记起了前情,木然道:“京城怎么样了?”

外头下着秋雨,气候转寒,张慕起身给李庆成斟水,房外有一股刺鼻的药气。

“谁谋反?”李庆成说:“有纸笔吗?哑巴,取笔墨来,给我说说。”

张慕取了根炭条,在桌上写了两个字: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