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青余淡淡道:“他以为你还在府里,入城后便回府去,我则猜你此刻多半在北门前。”

殷烈道:“现不是说闲话的时候,请公子示下。”

李庆成开口道:“我何德何能,堪当此任?”

殷烈道:“公子这是什么话?”

方青余笑了起来,李庆成道:“我量小才疏,只能回枫关送信。”

殷烈怒道:“参知临死前将全城军民托付于你,你便想推诿责任,一走了之?!”

“你说。”张慕冷漠的声音响起,依旧是背负大刀,站在北门外不远处,带着阵血腥味,袖旁的血结了层冰渣。

李庆成道:“你昨夜上何处去了!受伤了?!”

张慕摆手示意无妨,指指殷烈,意思正事要紧。

李庆成深吸一口气:“非是我不愿担当,我说的话,各位大人都愿听?”

殷烈道:“军令如山,为何不听!参知大人既临终委你任统帅,自当全城上下听命于你,与匈奴一战!”

李庆成道:“既是如此,便请各位大人多担待了,我这便下令。”

三名副将有的心存逃生之念,有的则不敢担当重任,生怕被朝廷追究,一致附和点头,目光俱望向李庆成。

殷烈抱拳道:“自将上下一心,听命于公子,抗击匈奴。”

孰料下一刻,李庆成的决策却是:“马上调集全城兵马,召回巡逻部队,两个时辰内启行,护送百姓撤回枫关。”

刹那间兵士们尽数喧哗,殷烈一时表情霎是激愤,李庆成续道:“由我留守郎桓,为百姓与将士们殿后,一人不入枫关,我便随城破而赴死。”

第15章 木芙蓉 …

李庆成道:“方青余,你派个人,去把唐鸿唤回来,再到城南督人起行,务必在两个时辰内让先行军离开郎桓,你负责全军上下安危,这块兵符给你。”

李庆成把兵符抛给方青余,后者笑了笑,没应答,揣了兵符转身就走。

张慕抬眼看了方青余,继而转向面前太子。

李庆成双手揣在袖内,不现喜怒,定定盯着张慕,许久后开口道:“说罢,昨夜做了什么,别再装聋作哑,否则我真会发火的。”

张慕眼中带着一丝温暖,抬手,以指节轻轻刮了刮李庆成的侧脸。

李庆成的声音发着抖:“你……把王义宸杀了?”

张慕转头看了一眼方青余远去的身影,忽道:“他刚回来,一口水没喝。”

李庆成深吸一口气,把张慕推到墙边,低声道:“你干的还是方青余干的?!为什么不先问过我?”

张慕沉默,李庆成道:“说清楚,否则你陪着方青余去撤军,再不用来找我了。”

张慕缓缓开口:“我杀了他,那厮补了一箭。”

李庆成证实心中猜想,疲惫地靠在城墙上,张慕似拿不定主意,片刻后李庆成道:“以后不能擅自决断,知道么?”

唐鸿回来了,见主仆二人在城墙下相视无言,警觉问道:“怎么一路上都在收拾了?要撤军?”

李庆成斜斜倚着城墙,半晌后开口道:“唐鸿,你愿追随于我不?现给你两个选择。”

“一:这队兵都给你,你愿意走的话,随时可以离开郎桓,自去寻出路,为你父报仇。”

“二:从今天起,正式听令于我,而非大虞,不论我是谁或决策如何。”

唐鸿静了片刻,问:“为何这么说,你想做什么?”

李庆成道:“你的老家仆王义宸,因我一念之差,死在销骨河畔,三万征北军成了匈奴战俘,现在郎桓全城撤向枫关。”

唐鸿刹那脸色铁青:“你将王参知杀了?”

李庆成道:“是的,我下的命令,方青余与鹰哥联手杀了他。”

张慕先是一愕,继而开口想说点什么,却被李庆成阻住,示意无需多说。

李庆成:“他曾追随你父,你若记此仇,不用再多说,带兵走人就是,王参知本是将这队人派给唐鸿,不是给我的。”

唐鸿道:“能告诉我为什么杀他么?”

李庆成摇头苦笑,这事长篇大论,如何解释?只得说道:“若你跟着我,以后自然晓得。”

唐鸿道:“我从小不识他,也……无甚感情,顶多从道义上觉得,杀一名忠于大虞国,守护北疆数十载的将领,觉得你……唉。”

李庆成点头道:“所以你得选,忠于我还是大虞。以后这样的情况说不定还会有很多。”

唐鸿一摆长戟,反手负到背后:“不用多说了,忠于你。现还要我做什么?一并吩咐下来。”

李庆成敏锐地察觉到了唐鸿的态度,他是否知道什么隐情,就连李庆成也对自己的身世十分想不透,然而唐鸿却……

他触及了某个不敢多想的可能,心中一阵紧张。

“你带领这一百人,待到大军撤出城后,挨家挨户搜罗,将值钱物事都装上车,跟在队伍末尾,前去枫城与方青余汇合。”

唐鸿:“你连百姓的细软都不放过……”

李庆成道:“我会让方青余带兵催促,不让他们有太多的收拾时间,去罢。”

当天傍晚,方青余带兵押送百姓退出郎桓,李庆成与张慕站在北城楼上,迎着漫天风雪,眼望北方茫茫雪原。

张慕甫收拾好随身之物,大部分已交给方青余带去枫城,剩一些杂物,李庆成握着填入炭火的铜鱼,坐在城楼一侧,忽问道:“这是什么?”

张慕把包裹摊在膝上,迷惑地看着李庆成,李庆成将包裹解开,翻检里面物事,找出那根光秃秃的树枝,抖落满地枯黑的花瓣。

“是你的东西?鹰哥,哪来的,昨夜就想问。”

张慕脸色不太好看,李庆成又拈了盒中另一枚核,说:“这是什么果子的核?”

张慕脸上微红,埋头将包裹拢了。

“桃。”张慕说,胡乱把包裹系在背后,走到城墙边上,蹲着出神。

李庆成说:“怎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也留着?”

张慕没答话,片刻后,李庆成又道:“跟着我这么多年,从前我就没给过你什么好的?”

张慕说:“桃。”

李庆成道:“我当了这许久太子,从前连玉佩也没给你个?”

张慕缓缓摇了摇头。

李庆成道:“对不住,鹰哥,以后一定好好待你。”

张慕如中雷殛,猛地起身,意识到李庆成方才是在套话?还是把前事都记起来了?

“你……殿下。”张慕道。

李庆成起身:“果然是!你瞒得我好严实!”

张慕霎时楞了,李庆成道:“我竟是太子?为何不早说?”

一队兵从城楼上不远处走过,李庆成侧头瞥见,压低声音:“我就是当朝太子?太子唤何名?”

张慕道:“我……不知……臣有罪。”

张慕手足无措站了片刻,像是想明白了,缓缓单膝跪下,注视李庆成的靴子,沉默不言。

李庆成:“起来罢,赦你无罪。”

张慕起身,眼中满是悲哀,自觉站到李庆成身后。

李庆成道:“我没想起来,什么也没想起来。”

张慕眉头一蹙,鹰隼般的瞳中似又恢复了些光芒,李庆成道:“你觉得这很想不通?唐鸿能猜到的事,我就不能猜到?当朝大将军方青余会跟着我,本就是件不寻常之事。”

李庆成翻来覆去地喃喃道:“我是太子……我在何处忘了前事?”

张慕忽道:“别想,头痛。”

李庆成头脑又一阵昏沉,是时只见殷烈冲上城楼,喊道:“匈奴果然来了!出城一战?”

李庆成兀自在想自己身世一事,喃喃道:“罢了,来日方长……”

话音未落,一根羽箭穿过百步雪原飞来,张慕刹那抽刀划圈,将它拦住。

雪地里数千匈奴兵马纷纷出现,山上,林地,树丛间,各执弓箭,策马呼喊,于郎桓城北集结,汇于一处。

骑兵阵排开,奔出两骑,一人大声说了句匈奴话,随行虞人将匈奴语翻译过来,朝城楼喊道:“城主何在?出来见一面!”

李庆成回头道:“鹰哥,你叫什么名字?”

张慕道:“张慕。”

李庆成道:“到城西,去将所有民居的屋顶,墙根下浇上火油,马上去,浇完后在正街上,带一百人等着,等我号令过来,动手放火。”

李庆成问:“殷大人,可知匈奴领军是谁。”

殷烈看了又看,片刻后道:“是匈奴王阿律司。竟亲自来取郎桓。”

少顷郎桓北门洞开,两骑踏雪,奔到阵前,双方遥距两百步,看不清面容。

李庆成道:“把火把都熄了,稍后听我号令,我一败退,大家便抢出城来,将我接回去,同时,你与一队人冲出来,装作互相砍杀……”

李庆成足足说了近半个时辰,又令人取来城内地图,依次划出战斗点。

殷烈听得神色迟疑。

李庆成道:“去安排。”

殷烈道:“你去诱敌?”

李庆成自若道:“或者咱们换换?你当忠将,我当贼子?给你一个阵前壮烈的机会。”

殷烈道:“忠奸不论,然而公子,你有何计,能确保阿律司一定追进来?”

李庆成道:“待会你便知道,还在等什么?”

殷烈终于点了头:“你去,听你的。”

匈奴军等了足有一个时辰,北城小门洞开,李庆成驱马朝前。

“阿律司在?出来说话!”李庆成侧过马,勒住缰绳,只距匈奴骑兵阵不到五十步,背后的黑暗里,张慕翻身下马,潜进了夜色。

一名信使策马出阵,冲向城前:“匈奴大王有信予郎桓城主——”

李庆成抽出腰间云舒剑,随手圈转,两匹战马错身而过,是时只听那信使一声惨叫,被长剑刺穿胸膛,栽下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