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绝 第178章

作者:岳千月 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江湖恩怨 古代架空

  萧东河面沉如水地坐在关无绝身边,握着护法一只手,缓缓为他输着内力。

  虽说到了这个地步,再做什么都无法改变最后的结局,可哪怕仅能让人最后安睡片刻,左使也是觉着值得的。

  又一会儿,门开了。关木衍蹒跚地走进来,衣衫下还能看见绷带。身后药人帮他抱着针匣,放在最里的案上。

  老人看了看坐在角落里的温环,又扫一眼窗边那两人。他走过去,习惯性地伸手想摸关无绝的脉,却又想起来已经没这个必要了。

  最后关木衍这个素来别扭又素来对别人爱搭不理的老头子,居然破天荒对萧左使讷讷地道了句多谢。

  “你谢我?”可惜萧东河却不领情,他烦躁地咋舌,“不用了吧关长老,待会儿那一针刺下去的还不是你?”

  关木衍沉默不语,背过身去继续倒腾他的针。左使怒火上头,他握紧了关无绝的手,也不顾温环就在旁边,冷笑道,“要不是如今在位的是长流教主,老子早就反了他娘的。”

  回应他的,却是一阵虚弱的轻笑。

  软榻上,关无绝不知何时醒来了,正朦胧地半张着眼,仰着脸望着萧东河笑道,“……对不住啊萧左使……你本来……能当教主的……”

  “……”萧东河把头垂下去,沙哑道,“睡你的觉。”

  关无绝轻轻把手抽出来,“你走吧。”

  萧东河长叹一口气,道:“好歹兄弟一场,让我送送你还不成?”

  “不要。”关无绝皱起眉,轻轻摇头,“取血……可难看了……给我留点面子,别看。”

  “……”

  片刻后,萧东河到底还是被他赶走了。

  关无绝含着歉意目送左使的背影出去,他知道萧东河待他是真心的好,他们的相识相知从不牵扯这些沉重的纠葛,他本无意让萧东河最后这样难受。

  片刻的安宁,在初春的清晨弥散。

  随关木衍进来的年轻药人打开了针匣,取出一根极细极长的硬针来,针尖寒光森森。那药人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忍着恐惧开始点火烤针。

  室内越来越亮了,关无绝坐起来,望向关木衍。

  护法眼底隐隐浮着心疼,轻声叹道:“……老头子,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德性啊。”

  关木衍只是摇头。

  关无绝静静地望着他,似乎猜到了什么,眸底哀色渐浓。他忽然很想问一句“是你么”,可出口的却是一句半玩笑的:“你还行不行?要么待会儿下针我自己来啊。”

  老人的唇蠕动着,耷拉着满是皱纹眼皮,似乎也想说什么,可最后还是摇头。到了这个地步,再说别的,已经没有意义了。

  吱嘎……

  门又开了,几人闻声转过眼去,均浮现出些许讶异之色。一直没吱声的温环站起来,垂首唤了声“老教主”。

  门外一袭墨黑的烛龙袍,竟是云孤雁走进来。他的脸色很差很差,像是蒙了层灰,显得憔悴、衰败、颓废、苍老……没有丝毫神采和生气。

  可他还是来了,沉默着走进来,走到关无绝身前,俯视着护法。

  关无绝就抬头冲他笑,柔软下来的眼眉沐在碎雪似的天光之下,亮而清晰,“老教主,您也来送无绝么。”

  他有些意外,或者说惊喜。他还以为刚在刑堂死牢闹过那一遭,以云孤雁的脾气怎么也拉不下这个脸来看他的。

  当初是云孤雁将他带上这条路,最后由老教主看着他赴死,这叫有始有终,护法觉着甚好。

  可是云孤雁却没什么反应给他,关木衍与温环也不说话,都是阴着个死气沉沉的脸。

  那个药人已经将取血针处理完毕,正吱呀呀、吱呀呀地将那冰冷的取血铁床放下来。随后他向几人行了礼,退出去了。

  关无绝本已经再度躺下合上了眼,他渐渐神思松弛,似要昏睡过去。可迷迷糊糊地感受这屋子里这丧礼般压抑的气氛,怎么想怎么觉得放心不下。

  于是,关无绝还是无奈地强打起精神,睁眼半侧过身去。这动作令他更添痛苦,护法薄薄地喘息着,强撑起认真的神色对云孤雁道:

  “老教主……您也听无绝一句。斯人已逝,生者如斯……过去的事,莫要再闷在心里了。”

  乌发铺散在榻上,映着几近雪白的脸颊。关无绝仍是牵起虚弱的笑容。明明已经没力气了,明明累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却还是硬撑着笑。

  “……您呢,往后对环叔收收脾气……对少爷和小姐也莫苛责了,尤其……好生疼着教主。教主他……他性子太冷……总得要个人给他暖着……”

  “待逢春生解了,日子都会、都会……好起来的。咳……您和教主的余生……还长着呢,要……慢着些走。行吗?”

  他明明已快连呼吸都续不上了,眼眸却宁静而清明,晕着光华;明明自己都将要死了,却一遍遍地柔声劝着罪魁祸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说要好好儿走这余生。

  最后,关无绝吃力地伸手勾着云孤雁的衣袖,恳求似地问:“……行吗?”

  云孤雁仍是阴沉着一张脸,默然以对。

  两人互相凝视着,老半天。最后还是关无绝松了手,苦笑着躺回去,“……算了算了。我都要死的人了,您还不给赏个好脸。”

  云孤雁的喉结动了动,终于说了进屋后的第一句话,却是转过去对关木衍说的:“取血罢。”

  关无绝被扶上铁床。

  他解开衣衫,身上纵横的伤疤暴露无遗。

  护法看向关木衍,语调轻淡道:

  “给我调一杯醉仙乡吧。”

  当年他还是阿苦,十五岁,为了求一丝生机,宁可清醒着忍受穿心之痛也不肯喝迷药;而如今十年过去,再次坐在取血铁床上,关无绝总算可以选择让自己死的松快些。

  可是等那一小杯药真正摆在关无绝眼前,他端起来凑到唇边,还是踌躇。

  他想着云长流,想着那些岁月,还是舍不得。

  关无绝蹙着眉,沉吟半晌还是把醉仙乡放回案上去,摆手道,“……算了。”

  他苦中作乐地寻思:都疼过那么多次了,也不差这一回。

  铁床冰冷的机关扣上关无绝的四肢。

  他闭眼,冻的打了个哆嗦。

  天色彻底大明的时候,门口又一阵喧嚷。

  这回闯进来的是叶汝,小药人乍一看见关无绝的样子眼泪就下来了,他张口就是呜咽,起初还唤着护法大人什么的,没一会儿就变成了阿苦。

  关无绝闭着眼,很轻地道:“嘘,别哭……别吵我。你过来……帮我给温枫带句话。”

  ……

  后来,叶汝也被他赶走了。

  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刻。

  关无绝心内,忽然变得十分平静,十分安释。

  他这一辈子,做过不受宠的世家公子,也做过不卑贱的药人奴隶;做过忍伤忍痛的死士阴鬼,也做过尊贵优渥的四方护法。

  他杀过人也医过人,被人出卖过亦被人拯救过。他跌在泥泞里却寻到了一抹光,那抹光曾将行尸走肉般的他给捂暖了,自己却将欲消散。

  他心疼,他舍不得,他想拿自己换那抹光好好儿的。

  就这么踏上这不归路,头也不回地一路走过来,想想也快把这人世间该尝的滋味都尝遍了。

  要说这滋味么,似乎算来是苦的更浓了些,可也得了不少甜,他觉得已经足够。

  忽然,额上传来粗糙手指的触感。关无绝感觉到云孤雁很轻地抚了抚他的额头,老教主低沉道:“本座答应你了。”

  这句话一下来,关无绝似乎又有了点精神,他睁了睁眼,眸里亮起微弱的光,虚弱地含笑问,“真的?”

  果然,将要死的人还是能占便宜的。饶是云孤雁这种硬铁似的倔脾气,临到了此刻也总算软了几分。

  老教主伸出手掌盖上了关无绝的眼,道:“睡吧,不要多想,睡一觉。到了该醒的时候,本座叫流儿来唤你。”

  关无绝又心满意足地笑起来。都这种时候了,难得老教主还能有心这么骗骗他,给他点念想,不容易。

  他感到一丝冰凉抵在他心口处的皮肤上。

  针。

  他的心脏,就在长针之下跳动着。

  关无绝的意识向下沉落。

  仿佛穿行于暖春,仿佛游荡于世外仙境,他在最后的幻觉中寻觅他想要见到的人,直至三千灼灼红桃的尽头。

  最后的最后,万物的终焉。

  他恍惚看见,桃花与梅花交映怒放。

  巨树下,白衣如雪。

  滴答。

  有血自长针上滴落。

  ……

  一天,究竟有多么漫长?

  一天,究竟有多么短暂?

  日头从东方升上来,从西边落下去。

  苦等的人等不到,归来之人已辞别。

  一生,究竟有多么漫长?

  一生,究竟有多么短暂?

  碧落星疏,黄泉湍急。

  生死的间隙,或许也有惊鸿一瞥的擦肩而过。

  ……

  当又一个黎明来临之时,明芒如照入药门一般照入了养心殿的深处,穿过垂拢的幔子,描过沉眠之人那苍白的薄唇,绘过被毒素消磨得病骨支离的轮廓,最后拂过轻轻颤动的长睫。

  云长流缓缓地睁开眼。

  眼眸漆黑无光。

  他仿佛从一场长久的沉眠中苏醒。

  然后,终于看清了一切。

  云长流面无表情,他缓缓地转眸,看见养心殿内干干净净,清冷空旷如昔。还看见温枫跪在床边,将头埋得很低。

  近侍听见动静,没敢抬头,嗓音哑得可怕:

  “教主……您醒了。”

  云长流许久才“嗯”了声,眨眨眼,极其缓慢地掀开软被坐起来。床顶垂下的纱幔半隔住了他清瘦的面庞。

上一篇:我的小仙君

下一篇:契结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