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知我意 第54章

作者:北南 标签: 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近代现代

  毛毛吓得哭了起来, 从车兜里蹦下来,连剩一半的奶棒都扔在了地上。

  “爷爷!”沈多意用力把三轮车推开,保证有足够的地方让沈老躺平。怀中的老人已经失去意识, 甚至看不出还有无呼吸。

  沈多意拨打救护车的手都在发抖,开口后的声音也一并发抖。他抱着沈老的肩颈和头部,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住了黄昏时分最后的一点光亮。

  毛毛哭得抽抽搭搭, 他以为是因为自己那声催促害沈老变成这样。沈多意抬手擦了擦毛毛脸蛋上的泪珠, 哄道:“别哭了宝贝儿,自己回家去, 沈爷爷没事儿,改天还带你去公园坐转转马。”

  正值下班时间, 来往的住户多了起来,很快周围就聚了一部分邻居。大家都焦急地询问是否需要帮忙, 但此时病状不明,又都不敢妄动。

  沈多意看着地上的那半根奶棒,奶油渐渐融化, 谁都不能阻止和改变。他低下头去, 不知道沈老能否听到:“爷爷,你别走。”

  “就算走也不能这么匆忙,求求你了。”

  十分钟后救护车就到了,但这十分钟显得格外漫长和煎熬。沈老被医护人员用担架搬上了救护车,沈多意坐在车厢一侧盯着救护人员实施急救。

  到医院后沈老直接被推进了抢救室, 门口和走廊的灯散着白光,把门上散着红光的信号灯衬得无比刺眼。

  沈多意面无血色地坐在长椅上,签完协议书的手指还在打颤。沈老是突发性心肌梗塞,从三轮车上栽下去时几乎已经休克。

  提防并担心了很久高血压,可没有想到会栽在心梗上。

  沈多意靠着椅背,衬衫下的身体阵阵发凉,二十年前他爸妈出事,沈老就被刺激得发过一次心梗。当时就在医院,抢救得很快,恢复后再没犯过。

  护士端了杯热水过来,关心地说:“沈先生,喝杯水吧,还得再等等。”

  “谢谢。”沈多意接过,隔着一次性纸杯感受到了水温,指尖率先暖热。热水沿着喉咙流进胃里,身体也渐渐没那么僵硬了。

  他把水喝光后呼了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他是家里唯一的支柱,遇到任何事都不能乱了阵脚。小时候沈老照顾他,后来他们相依为命,他长大变成为沈老遮风挡雨。

  沈多意拿出手机打给行政,请了一天假,交代了工作安排。随后再给约好见面的客户挨个打电话,把手上的事务通通延期。

  他刚刚升做主管,第二天就要请假,一股无力感在体内四处蔓延,找不到发泄的出口。电话响了,是毛毛爷爷打来询问,他没告诉对方在哪个医院,都是老人,跑来跑去的没什么益处。

  沈多意盯着手机屏幕发呆,盯到自动锁屏,然后抬起头开始盯抢救室顶端的红灯。双目聚焦,眼中却没敛神,手机再次响起时,他久久才反应过来接听。

  “喂?”

  “是我,在做什么?”戚时安温柔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带着忙碌一天后闲下来的悠然。沈多意被这道声音安抚了许多,绷紧的神经也放松了一点。

  他收回目光,有些晕眩地垂下眼帘:“我在医院。”

  抢救室顶端的红灯终于灭了,沈多意第一时间冲到了门外等候,紧张到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门豁开一条缝,逐渐开了,几名医护人员推着沈老从里面出来。

  沈多意俯身抓住床边,急切却小声地喊道:“爷爷,爷爷?你能听见我说话么,爷爷……”

  他急着让沈老感知他的存在,又唯恐惊动了对方的安稳状态。医生摘下口罩,说:“暂时没什么危险了,先把病人送进病房吧。”

  沈多意慌忙地点头道谢,把沈老推进病房后才放下心来。戚时安到达时就见沈多意坐在病床边,隔挡帘拉着,一老一少围困于这片狭窄的空间里。

  “多意。”他低声叫了一句,待沈多意回头时正好走到对方身边。俯身看了看沈老的脸,问:“怎么回事,医生怎么说?”

  沈多意回答:“突发性心梗,骑着三轮直接栽地上了,现在抢救完暂时脱离了危险。我请了假,明天不去公司。”

  戚时安抚着沈多意的后背:“工作的事不用管,专心照顾爷爷,怎么住这种多人大病房,床位不够吗?”

  “嗯,没预约,腾不出单人病房了。”沈多意给沈老掖了掖被子,“等等看能不能转院吧,也不知道爷爷什么时候醒过来。”

  夜深了,病房里越来越安静,只有呼噜声和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沈老安详地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和平时睡觉的样子没什么不同。

  戚时安在走廊打电话,打完沿着走廊到了拐角处。他在自助饮料机上买了两瓶水,听见拐角那边沈多意正在和医生谈话。

  “患者上一次犯病是什么时候?”

  “上一次,都二十年前了。”沈多意回答,“医生,这次心梗是什么原因,抢救过来后是不是就没事儿了?”

  医生说:“心梗患者每年都在增多,而且还有年轻化的趋势,抢救过来的很多,也有送来不及时或者情况严重的,我们回天乏术。老爷子已经八十了,身体情况也不算好,反正建议家里做好各方面的准备。”

  沈多意自欺欺人地问:“……做什么准备?”

  戚时安从另一边拐过来,上前搭住沈多意的肩膀,劝道:“别这样,咱们别让医生为难。”他说完冲医生说道,“病人醒了以后能转院吗,这边的环境不太好。”

  医生回答:“情况还可以的话就没有问题,老人确实需要良好的休息环境。”

  “谢谢医生。”等医生走后,戚时安转身把沈多意抱进了怀里,他一下下顺着沈多意的后背抚摸,另一只手轻轻捏着沈多意的后颈,“我联系了军区总医院的一个叔叔,等爷爷醒了就办转院。”

  沈多意声儿都变了:“医生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戚时安如实回道:“多意,这种病没人能预料什么时候再次发生,也没人能保证下次还能及时抢救过来,所以医生才那么回答你。爷爷年纪很大了,他经受的病痛许多老人同样在经受,你不要钻牛角尖,看开一点。”

  沈多意很费力地组织语言:“我没有钻牛角尖,明明前不久咱们还带他出去吃饭,你那晚来我家,他还给你看生辰八字。我早上走的时候他照常跟我抬杠,他发病之前还载着毛毛去公园坐了转转马。”

  “可是他,可是他现在躺在里面。”沈多意把戚时安推开,他退后两步倚靠住墙面,“他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医生说让我做好准备,我真的不知道要做什么准备,我不知道……”

  戚时安走近一步:“多意,当年大爆炸发生的时候,你在哪?”

  沈多意眼神发怔:“我在街上和费原玩儿。”

  戚时安又问:“那你当时开心吗?”

  沈多意的眼睛已经红了:“开心。”

  肩膀被抓住,疲惫无力的身体不至于从墙面上出溜下去,沈多意凝视着戚时安的眼睛,蹙起眉毛的一瞬间流下了两行眼泪。

  戚时安对他说道:“事故发生之前你是开心的,你没有想到会发生那场意外。一个人被诊断出绝症前也在正常地活着,不会提前几年就开始以泪洗面。”

  “幸福的生活发生不幸的意外,根本就没有为什么,有的只是当事人的不想面对和无法接受而已。”

  沈多意抬手在脸上蹭蹭,他知道不想面对也要面对,无法接受也只能接受。

  戚时安伸出手掌:“这次,我陪你一起面对,一起接受。你要坚强一点,起码让爷爷放心。”

  沈多意把手放在了戚时安的手掌上,他被再次拉进了对方的怀抱。都说很多老人熬不过一整个冬天,可现在连深秋都没到。沈多意疲倦地闭上了眼睛,要不是身前的胸膛格外温暖,他真的很想一了百了。

  对他而言,二十年前的事故是一场噩梦,如果沈老离开,等于让他把噩梦再做一遍,梦醒后,他就彻彻底底是个孤儿了。

  两个人彻夜未眠,沈多意在床边守了整晚。天快亮时,沈老终于转醒,浑浊的双目缓缓睁开,张张嘴只能发出一声类似呜咽的低鸣。

  沈多意拿棉棒和吸管给沈老喂水,戚时安立刻按了呼叫铃,医生来后给沈老做了检查,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

  缓了两个多钟头后,沈老终于能说出话了。

  沈多意伏在床边:“爷爷,你想要什么?”

  沈老半阖着眼睛说:“要你放心,就成。”

  沈多意紧抿着嘴唇点点头,然后伸手捋了捋沈老干枯灰白的头发:“我放心,你也放心,医生说没事了。等会儿咱们转到军区总医院去,那边有单独的病房。”

  戚时安也俯下身来:“爷爷,你再睡一会儿,时间还早。”

  沈老望着他:“小戚也来了,麻烦你。”

  天大亮后,军区总医院的救护车来接沈老转院,沈多意坐在车厢里陪着,戚时安开车在路上跟着。

  高级病房安静又宽敞,沈老喝了碗米粥才躺下,输上液后又闭上眼睡了。戚时安和沈多意挪到外间的客厅吃早饭,两个人都顶着黑眼圈。

  “再吃点,你昨天晚上就没吃。”戚时安把糖饼掰成小块泡进豆浆里,弄了满手油,“听话,我洗完手回来你得吃完。”

  沈多意妥协道:“哪能吃那么利索。”

  戚时安站起身朝外走:“我去外面的水房洗,顺便打壶热水,够你吃完的。”

  他开门出去洗手,洗完沿着走廊往回走,楼下就是花园,随便一瞥竟然看见了游哲。游哲拿着份档案袋,行色匆匆地走了,估计是做了例行体检,抽空过来拿结果。

  沈老一点点恢复着,但这种突发性病症谁也说不好下次是什么时候,所以沈多意始终提心吊胆的。期间他把文件都挪到了病房来做,护工能帮助他减轻一些负担,但无法令他完全放心。

  又一天过了大半,沈多意看看时间,问戚时安:“你今天是不是有会要开?”

  戚时安应道:“是,不过我想往后顺延一下,等会儿不是要会诊么。”

  “我在这儿就行。”沈多意坐在病床边,腿上放着电脑,“你做得很多了,别再耽误其他事儿了。我这边把方案已经发给了客户,争取明后两天抽时间回公司约谈一下。”

  戚时安想了想:“发章以明的邮箱吧,让他去谈。情况特殊,他会乐意帮忙的。”

  沈多意每天陪床照顾,偶尔抽空回公司处理工作,基本没有多余喘息的时间。但沈老在一点点恢复,哪怕只是从卧到做,都令他的意志也跟着一点点增强。

  “爷爷,手疼不疼?”

  因为每天都要输液,沈老的手背上扎着留置针,他靠坐在床头上摆摆手:“不疼,我也不难受,你别老供着我似的。”

  沈多意搅动碗里的蛋羹,说:“谁供着你了,你以为自己是菩萨啊。”

  沈老白瞪他一眼:“班也不上,成天守着我,你不是刚当了主管么,人家同事和领导都该有意见了。对了,还有小戚,他每天往医院跑,我心里过意不去。”

  沈多意舀起一勺蛋羹喂给沈老:“爷爷,乱七八糟的事儿你就别担心了,我能处理好。工作耽误了可以补,甚至丢了还能再找,但我只有你一个爷爷,丁点都不能马虎。”

  沈老刚想叹口气,结果被沈多意用勺子给堵住了。

  “别唉声叹气的,我不爱听。”沈多意认真地看着老头,“快国庆节了,如果恢复得好,节前咱们就出院,所以你得高高兴兴的,该吃吃,该喝喝。”

  “知道喽。”沈老眼皮松弛,看上去格外没有精神,但他其实一直在聚精会神地观察着沈多意。而此刻沈多意冷静的三两句话让他放了心,他觉得自己的乖孙很坚强。

  住院的一礼拜度日如年,沈多意拿来了家里的收音机,没事就放评书陪沈老一起听,有时候戚时安来了就三个人一起听,还能讨论一番。

  周末医院人少,但住院部和平时没什么区别,沈老换洗了一身新住院服,坐在床边冲着窗户撒癔症。

  秋天天凉,沈多意又穿上了他那件针织衫,挽着袖子进来时正好望见沈老佝偻的背影。已经形销骨立的老人看上去脆弱不堪,只安静地坐着就能让人揪心又鼻酸。

  “爷爷,撒癔症呢。”他走近绕到沈老的跟前,“今天太阳可好了,你是不是想出去?”

  沈老扶着床尾:“想,咱们北方秋天爱刮风,今天没听见风声,我想出去晒晒太阳。”

  沈多意找护士要了把轮椅,然后推着沈老去楼下的花园放风。长亭七拐八拐,草坪上聚着十来只灰色的鸽子,出来晒太阳的老人很多,全都病恹恹的。

  他们找了片人少的地方,旁边是大槐树,树叶过滤掉一部分阳光,也没那么晒了。沈多意没有出声,安静地伴在沈老左右,好像小时候他扒着书桌写作业,沈老安静地坐在旁边陪伴他。

  “多意!”

  突如其来的一声洪亮叫喊,沈多意和沈老同时抬起了头。几步外的长亭下,霍老笔挺地站着,还拿着一份档案袋。

  沈多意立刻起身迎过去:“姥爷,您怎么来医院了,身体不舒服吗?”

  霍老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看上去浑身都挺舒服,他拍拍沈多意的肩膀以作安慰,说:“我来拿体检报告,听时安说你爷爷住院了,顺便过来看看。”

  霍老走到沈老的轮椅前,俯下挺直的脊背打招呼:“老哥,感觉怎么样了,还想着约你去钓鱼呢。”

  沈多意对沈老介绍道:“爷爷,这是时安的姥爷。”

  沈老伸出如柴的右手,和霍老握了握,回道:“没事了,国庆节就出院了。”

  “那不错,欢度国庆。”霍老声如洪钟,直接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多意,时安去病房找你了,你去瞧瞧吧。”

  沈多意走了,沈老不知对方的年纪,为了方便称呼,问道:“你今年高寿啊?”

  霍老说:“七十多了,具体多少我也不记,但我烟酒不忌,估计有点显老。”说着打开了档案袋,抽出了里面的体检报告,“每年查两回,麻烦死了。活得这么小心干什么,时候到了都得走,老哥,你说是不是?”

  沈老点点头:“我大概已经到时候了,老天爷待我不薄,这回没让我直接走,这是留了告别的时间呢。”

  “您也甭太悲观。”霍老凑近一些,“咱们这个岁数的人,早看开了,吃肉嚼不动,看景儿又老花眼,听个戏还耳背。要不是为了孩子们,真没什么可留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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