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冠客 第8章

作者:午言木叙 标签: 近代现代

长年累月下来,便是铁打的胃也经不住这么糟践。

一次胃出血被送进医院后,医生朋友指着鼻子骂他说,再这样下去,胃溃疡转成胃癌,你就带着你赚的钱去地底下花吧。

这下连沈澍自己都不得不上心起来。

他着急,可是更惜命。这条命要好好留着,才能见着想见的人。

好在从那往后,生意慢慢步入正轨,少了许多的酒桌往来,才算是慢慢将从前的恶习一并都改掉。

许妈心细,先前照顾过他一段时间,便都一一记下了,菜式上也从未出过岔子,是以沈澍才放心将她放来姜裴身边。

盛粥的砂锅旁摞了圆圆的竹屉,掀开来还冒着腾腾的蒸汽。菱角一样小巧的尖头粽子挨挨挤挤地在里头铺满,咸的是蛋黄鲜肉,甜的是蜜枣豆沙,另有几个纯糯米的白粽,是剥开了蘸糖、浇桂花蜜吃的。

糯米难消化,胃口弱的人不宜吃,沈澍只好捧了碗粥,眼巴巴地盯着姜裴剥粽子叶,一脸馋相。

“哥哥,”他问,“好吃吗?”

姜裴小口地咬掉一个角,露出里面起了沙的蛋黄来,金灿灿的晃人眼睛,一时衬得沈澍手中的粥都没滋味起来。

姜裴胃口小,许妈包的粽子只有拇指大小,他每样吃两个,也就差不多了。

倒是沈澍在一旁看着眼馋,实在没忍住,尝了两三个才意犹未尽地停了筷子。

饭罢回了卧室,姜裴只作没看见身旁缀着的人,自顾自地拿了上次没看完的书,靠在床头翻了起来。

床头立了盏家居灯,米白的灯罩,将光聚拢在一处,很轻地落在书页上,也落在姜裴的眼睫上。

沈澍很喜欢看这时候的姜裴,安静,又好像比平日里要温柔。身上穿着浅色的家居服,整个人都显得温和无害。

姜裴看书时常常入神,会不由自主地蹙起眉,然后再慢慢舒展开。读到难过的地方会很轻地咬住下唇,松开时候留一点浅色的印子,一瞬就消失不见。

沈澍乐此不疲地观察着他,每发现一处新鲜有趣的,便要多喜欢这个人一点。

房间角落里掉了个纸团,沈澍趁着姜裴不注意,悄悄过去捡了起来,展开来看。

是今日姜裴在窗边作的画。

纱帘掀起一角,透出忍冬藤浓郁的绿,疏枝掩映,密密重重。

沈澍很小心地拿手抚平了褶皱,叠起来,偷偷装进了上衣口袋中。

过了不知多久,姜裴合上书,抬眼时恰好与沈澍对上,微微皱眉道,“你还没走?”

沈澍早已想好了借口,“外头下了雨,天黑路滑,开车不方便。”

他说着,怕姜裴不信似的撩开了纱帘,“喏,哥哥自己看,是不是在下雨?”

天色暗沉,朦朦胧胧地瞧不清,可静下来,窗外倒是真有淅淅沥沥的落雨声,落在草木叶子上,动静便被放得格外大。

“哥哥行行好,收留我一晚。”沈澍凑过去,将头枕在姜裴腿上,从书本的缝隙中眨着眼看人。

“这是你的房子,又不是我的,”姜裴将书搁去床头,并不看他,“你愿意住便住,用不着我拿主意。”

“叫许妈替你收拾出来一间客房就是。”

“我不,”沈澍翻了个身,由平躺改为侧身,鼻尖几乎要蹭到姜裴腿间,“哥哥都说了这是我的房子,哪有主人去睡客房的道理?”

姜裴垂着眼,手心朝外抵在他额上,将他向后推,淡淡道,“那你睡这儿。”

还没等沈澍开心,又接着道,“我去睡客房。”

说着,便作势要叫许妈上来。

“哥哥。”沈澍有些懊恼地叫他,尾音拖得很长,于是又像是在撒娇。

“哥哥就不能留一留我吗?”他用额头抵着姜裴的掌心,很轻地摇晃着去蹭。

“哥哥明明知道我想听什么,就是不肯讲,要吊着我。”

他控诉着姜裴,带着十二万分的理直气壮,好像后者是什么了不得的负心汉,骗走他一颗心去,还不肯给个痛快,叫他不上不下地难受。

“沈澍,”姜裴绷紧了下颌,气息也变得重了几分,“你讲不讲道理?”

“我在哥哥面前一向不讲道理,”沈澍微微仰起头,拿那双黝黑的圆眼睛看他,里面透出很狡猾的神色来,“哥哥今天才发觉吗?”

紧接着,他伸出舌尖,在姜裴的掌心里很轻地舔了一口。

“哥哥连这里都是软的,”沈澍像是发现了很新奇的事情一样,“像棉花糖。”

“哥哥哪里都软,偏偏只有心最硬,”他抱怨着,很带了些委屈似的,“怎么都捂不软,真是麻烦。”

姜裴很难形容掌心里的触感,湿润温暖的东西一触即分,带起一点黏腻的水声,进了耳中,莫名地叫人脸红。

被碰过的那处变得烫热,像是有细小的电流窜起,沿着手腕的神经脉络一路往上。

他垂着眼,要将手收回来,又被沈澍扣住手腕,很强势地握在掌心,不许他逃。

“放开。”

“不放,”沈澍示威一般地,含住了他的指尖,用牙尖很轻地磨,“哥哥真小气。”

“什么都不肯给我,连拉一会儿手都不肯。”

“不是觉得麻烦?”姜裴眨了眨眼,茸密的眼睫落下又掀起,半垂着,眼底落了一小片阴影。

“我乐意叫哥哥麻烦,”沈澍牵着姜裴细长的手指,抬手在他掌心里一下一下地划着,横着斜着的直线,,瞧不出是什么,他自己倒是乐此不疲,“只要哥哥肯给我些甜头吃,我做什么都乐意。”

“我原先还当哥哥嘴硬,亲了才知道,原来和果冻一样软。”

“往后时间还长,总有哥哥对着我心软的一天。”

“好不好嘛,哥哥,”他像是伏在人膝上撒娇的猫,半点都不矜持地打着滚,“哥哥分我半张床就好。”

“我睡相很好的,绝对不会吵着哥哥。”

“哥哥就当旁边躺了只抱抱熊,不可以吗?”

姜裴坐直身子,直接将腿收了回去,屈起膝,拎了一旁的枕头抱在怀里,杜绝了这人来挨挨蹭蹭的可趁之机。

“你走,还是我走?”他干脆利落地抛出问题,见着沈澍不答,扭身便要下床去。

“等等,”沈澍忙拽住他怀里的枕头一角,“哥哥别走。”

“哥哥都不留一点商量的余地吗?”他扁着嘴,将枕头揪得很紧。

“我很困了,”姜裴抱着枕头拽了两下,没拽动,索性松了手,“沈澍,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这句话像是很管用,沈澍慢慢地垂下头去,学着他先前那样将枕头搂进怀里。

“哥哥别生气,”他很小声地说,“我不是要惹你生气的。”

“我太久没见到你了。”

“想离你近一点。”

“我真的已经很克制了,哥哥,”他的语气很难过,像是快要碎掉,“已经忍得很辛苦很辛苦了。”

“你看看我吧,看看我好不好,哥哥。”

“别赶我走,别不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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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澍看起来怕极了,睁着湿漉漉的一双黑眼睛,像是胆子很小的小狗,不敢做别的,只敢偷偷地跟在人身后。被人凶上一句,就要瑟瑟缩缩地躲去一旁的角落里。

可是姜裴知道不是。

这人的胆子大极了,什么都敢做出来,又什么都不怕。

姜秦两家的联姻轰动了半个沅城,但凡有些耳目的人,没有谁不知晓的。

两家都算得上是沅城的世家,绵延数辈,盘根错节,这次结了儿女亲家,日后往来只会更加密切,联起手来,跺一跺脚只怕整个沅城都要抖上一抖。

在这种情境下,沈澍在婚礼前夕绑走了他,几乎是在明目张胆地挑衅,将两家的面子扯下来丢到地上踩。

任何人做到这一步,几乎就是断了自己今后在沅城的路。

可沈澍还是做了。

他不但把姜裴绑了来,还能悄无声息地将人关了两个月而不被人找上门。只从这一点,便能看出这人心思缜密,手段了得,绝非寻常人可比。

起初姜裴以为,沈澍绑架自己,将自己关在此处只是纯粹地为了破坏两家联姻。

沅城鱼龙混杂,有人吃肉就有人喝汤,少不得眼馋心痒。姜秦两家若是真的联了手,自此在沅城里呼风唤雨,自然有断了旁人财路的风险。

为了不叫两家坐大而有了此番铤而走险,逻辑上倒也说得过去。

可是日子久了相处下来,姜裴发觉沈澍并不是这样的人。

他筹划这一切好像真的只是为了将姜裴这个人抢过来而已。

为了得到一个人而付出这样巨大的代价,而且竟还叫他做成了,实在是荒唐。

姜裴只能断定,沈澍是个心思缜密,手段了得的疯子。

这人在自己面前乖顺,嘴甜,黏人,有一切讨人喜欢的情态,好像让人禁不住地去爱他。

但这些都不是真的,姜裴告诉自己。

绑架是真,囚禁是真,脚踝上明晃晃的铁链更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这是一个怎样甜蜜的陷阱。

他在懵然无知的情境下踏进,自后便囿于此。

他受够了这样的豢养游戏。

“沈澍,”姜裴很平静地开口,像是在问和自身毫无干系的事情,“你喜欢我吗?”

“哥哥明知故问,”沈澍低着头,拿目光自下而上地看他,嘴角不开心地垂着,“我喜不喜欢哥哥,哥哥还不清楚吗?”

姜裴很轻地摇了摇头,“喜欢不是这样的,沈澍。”

“你不能一边绑着我,一边又说喜欢。”

“喜欢是会让人开心的事情,不应该让人疼的。”

姜裴很少说这样多的话,他说的很轻,很缓,但是又很坚决,“你不可能把我关在这儿一辈子。”

“那样我会恨你。”

沈澍慢慢地屈起膝来,枕头被他在怀中抱得很紧,他没有撒娇,也没有凑到姜裴身前。

他只是将下巴轻轻地搁在枕头上,那双很圆的眼睛眨了眨,带一点依恋地看向姜裴。

“所以,哥哥还是在想着逃跑吗?”

“或许该我来问你,”姜裴迎着他的眼神,浅琥珀色的眼瞳像一泓冷泉,里面没有泛起半点涟漪,“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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