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眼 第42章

作者:北南 标签: 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近代现代

  简单的生活照,素颜,短发,梁承看着女人的脸,有些怔忡。

  王芮之喜忧参半,林成碧升职了,便要调动去邻市,以后恐怕回家更少。走之前同事办欢送会,要她做件旗袍穿,发照片参考近日的发型和胖瘦。

  她说:“这是我女儿,苑林的妈妈。”

  梁承告诉王芮之如何保存,然后迟钝地问:“你女儿是记者?”

  王芮之说:“是啊,苑林告诉你的吧。”

  梁承正入二楼浴室,扎低身体扑了几把冷水,手掌抹过镜子,一道斑驳水痕扭曲了他的五官。是啊,乔苑林立志当记者,背过“新闻编辑部”的包,曾说母亲姓林。

  竟然是林成碧。

  他抽下毛巾盖在脸上,视野变黑,一些遥远的画面穷凶极恶地追来,让他忘不掉、躲不开。

  “我是电视台的新闻记者,林成碧。”

  “希望你能接受采访,我还会再来的。”

  “事发当时,你有一瞬间的思考过后果吗?”

  ……

  电影散场,灯亮起的瞬间观众陷入对剧情的热论,乔苑林捧着几乎没吃的爆米花,完全不记得看了些什么。

  他跟田宇在商场闲逛,去运动区看篮球服,田宇试穿,他坐在店里沙发上等,机械地夸每一件都不错。

  他的眼皮时不时跳动,大概是没睡好,喝一杯美式提神也全无效果。

  田宇忍不住问他,这状态莫非真的失恋了?他用玩笑敷衍过去,却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勉强。

  乔苑林心不在焉地蹉跎了几个钟头,天色乌青像是要下雨,他打车回家,快要长林街时让司机多绕一圈。

  他怕梁承回来了,也怕没回来。

  怕梁承不理他,又怕当作无事发生般与他相处。

  怕梁承再一次申明拒绝,更怕委婉地说他只是房东、弟弟和学生。

  乔苑林不由得后悔,他好不容易和梁承变得熟悉、亲近,却按捺不住地将关系弄僵。可又抱着一丝侥幸,盼望梁承哪怕会有微微一秒钟的动摇。

  在巷口下车,今天有街坊搬家,倾倒了一大堆垃圾和废旧家具,乔苑林看见小乐蹲在垃圾桶旁边翻一只箱子。

  他出声阻止:“小乐,脏不脏,快停下。”

  小乐挑出一个消防车模型,高兴道:“看!还能玩儿!”

  乔苑林说:“那是垃圾。”

  “对他们来说是垃圾,可我不觉得呀,我喜欢。”小乐有自己的理解,抱着消防车跑回了家。

  乔苑林难以辩驳,怔怔地望着这一片生活废料,一只玩偶娃娃孤单地躺在垃圾桶盖子上,衣服脏兮兮的,蓝眼珠望着他。

  乔苑林从侧门回去,挂钩上有梁承的钥匙,他轻手轻脚地上楼,那么静,大卧室的门没关,他在墙边偷偷地望正去。

  屋里没人,而一直锁着的书桌抽屉是拉开的。

  乔苑林疑惑地转身,他的房门虚掩着,伸手推开,梁承竟然安宁地坐在床边。

  梁承闻到一股酸臭气,抬眸看见乔苑林提着一只破旧的玩偶娃娃,一大一小都闪烁着怯生生的目光。

  他问:“哪来的?”

  “我在垃圾桶捡的。”乔苑林回答。

  梁承没有起伏地说:“很脏,扔出去。”

  “我会洗干净。”乔苑林将玩偶娃娃放在床头柜上,擦擦手,“他以后是我的了。”

  梁承说:“你知不知道上面有多少细菌?”

  乔苑林说:“我只知道,他也是没人喜欢的小屁孩儿。”

  梁承紧绷的面目陡然松动,勾起一点唇角,恹恹地笑,看来昨天他说得还不够清楚。

  乔苑林在他膝前蹲下,姿态臣服,乖顺得惹人可怜,实则一如既往地执拗:“你嫌我小,我会长大的,你对我没兴趣,我也不会强求。便你不能控制我的感觉。”

  没搞清楚状况就表明心意,成功了叫为爱堵上一腔孤勇,失败了只能算自作多情,乔苑林都明白,也愿意承担。

  梁承从此讨厌他,或不理他,是对方的自由,他执迷不悟还是死心,也是他的自由。

  乔苑林说:“我不会骚扰你,不会再说让你困扰的话,就像以前一样,我每天能看到你就满足了。”

  梁承托住乔苑林的下巴,抬起来,三年前稚拙的脸,重逢后喜怒嗔怨日日在他眼前晃的脸,此刻透着不惧撞破南墙的“痴”。

  他低声问:“乔苑林,你真的喜欢我?”

  乔苑林小心翼翼地雀跃,在他掌心点头。

  梁承说:“那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乔苑林剖开真心:“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你辍学,孤身一个人漂泊……无论发生过什么事,我都不在乎。”

  “是么,那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梁承拉起乔苑林,拿上那只玩偶娃娃,不由分说地往外走,稀薄的日光被乌云遮蔽,天空已经发黑。

  “哥,我们去哪?”乔苑林被塞正金杯的副驾驶,不安地问。

  梁承没有回答,发动面包车掉头向西,给足了油朝远方疾驰,没多久,闷雷压抑,闪电颤抖着将天空劈裂。

  雨点噼噼啪啪打湿了玻璃窗,乔苑林盯着雨刷,从左扫到右,在渐渐滂沱的雨中显得疲惫不堪。

  他看不清路标,不知道梁承要带他去哪,只一路朝西,裹挟着匆忙披落的夜幕。

  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车也消失了,金杯在偏僻的国道上飞奔,忽急忽慢的雨,重合了乔苑林惴惴的心率。

  梁承握着方向盘一言不发,眉心至下颌蜿蜒着一道陡峭的线条,像光,也可能是骨骼,叫人不敢细看。

  他们穿过偌大的平海市区,到了郊外,茫茫黑夜望不到高楼和民房,双排路灯照着空寂无边的马路。

  乔苑林愈发忐忑,煎熬地度过近三小时车程,四周空旷,一大片规整而集中的建筑出现在视野里。

  梁承终于踩下刹车,雨也停了。

  乔苑林曾问他从哪来的,他回答城西,现在已经到了。

  挡风玻璃上的水一行行往下流,乔苑林望向不远处紧闭的大门,威严,肃穆,沉闷,他睁大双眼,被门边的大字如钢钉一般钉在座椅中,动弹不得。

  ——城西第二监狱。

  梁承也望过去,安稳的生活对他来说果然太奢侈了,这段日子就像描摹出的镜花水月,不容深究,否则随时会败露。

  那不如他亲自割开一道口子,还能落个坦荡潇洒。

  他的神情蒙着一层锋利的冰霜,底下藏着被百般蹂躏后依旧高傲的自尊,里子面子,内心和躯壳,全撂在这儿给乔苑林过目。

  梁承重复道:“都不在乎么?”

  乔苑林怔愣着。

  梁承又说:“哪怕,我杀过人。”

第37章

  梁承把乔苑林拽下车, 连着那只玩偶娃娃,脚下泥泞,他捉住乔苑林跌跌撞撞的身体, 停在漆黑的夜色中。

  乔苑林望着那扇大门, 梁承牢牢捏着他的双肩, 强制他面向这座近在眼前,却又和他遥不可及的监狱。

  他听到了什么,杀人?

  乔苑林僵硬地摇头,声音低得聊胜于无:“不要, 不要这样骗我。”

  梁承贴在他后背,无比清晰地说:“我没有骗你, 我是一个杀过人、坐过牢的罪犯。”

  他松开一只手绕到乔苑林的面前, 比划着,低下头说:“用一支手术刀,这么薄, 这么小,非常锋利,刀尖一下就扎进了胸腔。”

  乔苑林吓得后退,陷入梁承冰凉的怀抱,每一次都是他鼓起勇气张开手, 这一次换作梁承拥住了他。

  他木然地说:“我不相信。”

  梁承温热的呼吸夹在绵绵冷雨中, 是逼人疯的毒品,也是让人茫然的麻醉剂,他一句一句折磨着乔苑林的神经——

  “你真的很聪明,知道么,你早就猜对了。应小琼有前科,我也有, 我跟他就是在二监认识的。”

  “找上门的警察叫程立业,我杀人之后,抓我的人就是他。”

  “判了两年,我为什么辍学,为什么你去七中一直找不到我,现在明白了么?”

  梁承注视着那座牢笼,修电器是在里面学的,验金也是。贺婕来看他,总是哭,段思存也来看他,给他那些课程资料打发时间。

  后来他烦了,拒绝任何探视,出狱后跟所有人断了联系。

  他发现乔苑林的七中论坛发的帖子,出了一身冷汗,在德心每当听见一声“梁助教”,都觉无地自容。

  他并没有多少秘密,一个启齿便毁灭全部尊严的就够了。

  偏生乔苑林是他的克星,靠近他报答他,如今还要喜欢他。太可笑了,苦苦寻找救命恩人的时刻里,他在枷锁之中、审判席上,而后是数百个禁锢在高墙铁窗里的日夜。

  桌子沾染脏污,能擦干净,人呢?

  污迹烙印在身,这一辈子是不是都抹不掉?!

  乔苑林瑟瑟发抖:“太荒谬了。”

  梁承埋在他脑后,嘶哑的声音消散在他柔软的发丝间:“没错,喜欢一个杀人犯的确太荒谬了。”

  乔苑林拼命挣脱:“你不是!”

  倏地,他被梁承放开,玩偶娃娃掉进一滩水洼,风雨侵入眼眶,梁承在他的视线中变得模糊。

  “乔苑林。”梁承叫他。

  他捂住脑袋,抵触地说:“我不想听……”

  而梁承音色分明:“你捡的不是没人要的娃娃,是我这样的一个垃圾。”

  车厢盈满潮湿的泥土味,乔苑林呆坐在副驾上。梁承给他寄好安全带,发动车子前,掏出一本证件扔在了中控台上。

  乔苑林认得,是锁在书桌抽屉,他没来及看被梁承命令“放下”的那一本。他拿起来,里面夹着一份服刑证明,他仿佛不识字了,姓甚名谁都看不明白。

  但贴着的免冠照那么刺目,短寸,阴郁,背景是压抑的深蓝。

  雨又下起来,铺天盖地,金杯的引擎像要散了架似的,无法负荷漫长的回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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