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人 第13章

作者:公子欢喜 标签: 虐恋情深 近代现代

门却并未关紧,因著她的叩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稍许。房内坐著严凤楼,原本应当早已入睡的男子穿戴齐整,长长的发被一丝不苟地束进冠里。看样子,根本就不曾卧在床上睡过。

飘雪站在门外轻声劝他:“大人,夜色深了,早点睡吧,明日你还要去县衙呢。”

他披了一身昏黄烛光,眉宇间一抹淡淡哀愁,不知在桌後已坐了多久:“进来吧,飘雪。”

走近後才发现,严凤楼面前的书桌上,摆著的正是近日收到的信件,横七竖八地放在一篇方写了一小半的公文之上。他手里还捏著一封,许是太过用力,信封都皱了。飘雪在心里猜,是否就是那位顾侍郎差人送来的。

“你说过,你不喜欢他。”严凤楼的语气沈沈的,隐隐还夹带著一丝似有若无的苦笑。

飘雪想了片刻才想起这个“他”是指谁:“那位顾侍郎太讨人喜欢,所以反而叫奴家不喜欢了。”

她款款在严凤楼面前坐下,拿起烛台边的剪子剪灯芯边的烛花,於是昏昏暗暗的书房顿时亮堂了几分。

跃动的火光跳进严凤楼的眸子里,熠熠地闪出几分光亮:“我也不喜欢他。”

飘雪默不作声地听他往下说。严凤楼斟酌片刻,再开口时却突然换了话题:“他父亲是天佑二十一年走的,就在我们中举不久之後。”

“那时,我在许昌,他去的是桐州铭江,上任尚不足三月。”两地相隔不远,他们时常互通书信。那时候也真奇怪,明明都不是好罗嗦的人,提笔写起信来,竟是洋洋洒洒,白纸耗去一张又一张,怎麽也收不住。有好几次,不知不觉,一封信写去整整一宿。写的也不是要紧事,平日的见闻或是为官的烦恼,不知为什麽,连自己都觉得不值一提,偏偏就要写给他看。

“父亲生病的事,也是他在信里告诉我的。”笼里的八哥不安分地“喳喳”叫了两声,严凤楼起身从架上把鸟笼摘下放在书桌上,又往笼中添了些水,“他那个人,从来是报喜不报忧的。”

他总说他应付得来,说他的上司如何倚重他,说他县内的百姓又如何爱戴他。长长的信纸上,他花一半篇幅来夸耀自己圆滑的处事手腕,剩下一半,则是用来不屑严凤楼那些杞人忧天的瞎操心。

“虽然他只随口提了两句,但是我知道,他其实很担心。只是人在官场总有身不由己……”

飘雪听得专注,不自觉往前倾了倾身子。隔了一豆烛火,严凤楼双眸幽邃,笑容里有著说不住的酸涩:“官场里,没有谁是甘愿默默无闻一辈子的。有些人输得一败涂地尚且不肯死心,何况是誓言要出人头地的他?”

官场里的消息传得最快。谁谁谁获重用,谁谁谁遭罢黜,朝堂里的圣旨还没念完,就已经是人尽皆知。同僚间常私下议论,同年的这些个进士里,谁因为家中显赫而留在了京城,谁又因为有个位高权重的叔父而谋了份肥差。还有谁,因为巴结上了哪家豪门而正自鸣得意。听著听著,看看别人再想想自己,再没有进取心的也会渐渐熬红眼。

“仕途之路,宛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要进,则必定要比旁人进得更多更远,否则,与退无异。这是他告诉我的。”彼时的顾明举,在众人面前笑得比谁都欢畅,大声地宣告著他的不在意。当他扭过脸去,严凤楼却看到他眼中的阴沈。

“他刚在铭江打开局面,正是大展拳脚的时候。如若因故告假,只怕前功尽弃。”飘雪揣测道。

严凤楼慢慢地点头,伸出一根手指去逗弄著笼里的八哥:“他一心一意要超越众人。那时候已经有些关於他的传言。”

人都说顾明举拍马功夫了得,将那位性情古怪的桐州知府侍弄得服服帖帖。又说他费尽心机疏通关节,就是为了进得高相的府邸。那是目下朝中最当红的重臣,他说一,圣上不会说二。一旦博得高相的栽培,一步登天几乎指日可待。

可是,有所得,必有所舍。一朝得了高相助力,便是将自己的一世都卖与他人了。

“我劝过他,他总是当著我的面点头,过後就忘。”想起当年,严凤楼笑得无奈,“後来,他不耐烦了。”

那个叫自己几乎倾心相待的故友,用那般大言不惭的神色洋洋看著自己。他说:“凤卿,待我大权在握的时候,你可不要眼红!”

陌生得都不敢让人相认。

“这才是真正的他,野心勃勃,不择手段。从始至终,他从未向我隐瞒过他的想法,是我不肯诚实以对。”严凤楼抬起脸来,今夜第一次认真看向飘雪。

飘雪同样回望著他,他神态平和,温润如玉的面孔被烛火淡淡晕出几分迷离,墨黑的眼中却是波涛汹涌。

不愿再去对过去多做解释,严凤楼沈痛地阖上眼:“直至他父亲亡故,他都没有回去。因为他忙。”

因为曾去探视过几次的缘故,顾家的邻居也把噩耗通知了严凤楼。待他马不停蹄赶去时,老人已经下葬了。人们说,顾大人没来,但是派人送来了办事的银两,数目还挺大的。顾家老爷走得很风光。

直到为逝者过三七的时候,穿一身孝衣的大孝子才匆匆赶到。进山的路崩塌了,他冒著一路飞沙走石翻山越岭而来,满身都是尘土,那孝衣的颜色都快看不清了,只一双眼是赤红的,仿佛真得滴下血来一般。他刚到坟前便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因为,在此世间,他再无亲人。

严凤楼站在边上冷冷看他,这一次,是顾明举躲开了他的目光。

“他忙的是高相吩咐的事。”严凤楼睁开眼盯著桌上跃动的烛火瞧,火光朦胧,跳著跳著,仿佛跳出顾明举那张涕泪交错的脸。

高相是故意的,故意不远万水千山把顾明举召到跟前,交给他的只是一件繁琐而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暗示他,如若办成,便有望擢升。前程和老父之间,顾明举必须做个选择。为人仆者,聪慧机敏都是次要,别无二心才是根本。

“他当日若不从,就没有现在的顾侍郎了。”飘雪有感而发道。

严凤楼隔著笼子梳理著八哥的黑羽,伶俐的八哥时不时回头,用尖尖的喙啄著他的手指:“父亲只有一个,高相垂青的机会也只有一次。不能说他做错了,他只是做得太现实而已。可是,我认识的顾明举却再也不在了。”

之後就很少再有书信,很少再交谈了.慢慢地,彼此就疏远了,知道音讯全无.

他的视线移到了桌面上,看到一封封信件,眸中不由几分黯然。

飘雪追著他的视线沈默不语,严凤楼思索了许久,将那封被捏得皱起的信又慢慢拾起:“明天他会在南安书院门前等我,他说,想要同我一起好好看看南安。”

他没说是什麽时辰,那便意味著,如若严凤楼不去,他便会等下去,一直一直等下去。

“大人会去吗?”

严凤楼看著她不说话,飘雪独自对著他笑著:“如果大人是要奴家拿个主意,奴家可不敢妄言,这得大人自己想。”

“他说,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也无从弥补。”离去的时候,飘雪回身想要替他将书房的门关上,严凤楼坐在原地,手边的鸟笼里,那只活泼得过分的八哥还在兀自跳个不停,“在他父亲坟前,当他这麽对我高喊的时候,我不觉得生气,只是觉得,心痛。”

翌日,严凤楼起得很早。南安书院前,空无一人。

睡不著的人最熟悉黎明。看著雪白的窗纸被熹微晨光一丝丝布满,解脱与绝望也一丝丝地在心胸间蔓延开来。日出看多了,也无非就是那般的光景,便仿佛是红楼之上的倾城佳人,人海茫茫里无心一瞥是惊豔到了极致,娶进门来日日相对,就渐渐失却了情意。

人都说,站在南安书院的後山看日出是最好的,看过後将永生难忘。严凤楼在书院里整整住了三年,却未曾看过一次。因为顾明举那个懒虫起不来。有那份早起观日出的雅兴,他宁肯在早课前多替西城的商家多运几趟货。

严凤楼体谅他,常比他更提早一刻起来,穿戴齐整了站在顾明举的床前把他推醒,而後递上一盆热水。迷迷糊糊的顾明举晃悠悠地举著爪子,这边划拉一下,那边划拉一下,猫洗脸似的。

窃窃笑著的严凤楼也曾想,哪天递他一盆滚烫的沸水,也不知顾明举是不是还会如此毫无设防地一爪子往盆里按。只是想归想,却一次都未付诸行动。有时想得出神,不自觉脸上透出几许古怪。

清醒过来的顾明举疑惑地问他:“你笑什麽?”

“没什麽。”小心藏起那份阴暗,严凤楼若无其事地把拧干的手巾交到他手里。

“哦。”顾明举不疑有他,抬起擦得干净的脸,笑得像个傻瓜。

彼时天光如此好,梁下燕筑巢,墙外鸡打鸣。

东山边的太阳已经露出了一半,满天火红的赤霞恍如被谁镶了一圈金边,沈沈的天空慢慢亮堂了起来。隐约能够听见谁家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咿呀咿呀”的响动是老旧的门板被谁打开又合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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